10月24日,在上海思南公馆,作家路明围绕着自己的新书《出小镇记》,和苏更生、景蛮蛮一起,向现场观众讲述了小镇和上海的故事。
路明:我妈妈是69届的初中生,他们69届那些人走的时候,69届是一片红,就是那一届初中和高中的毕业生没有一个留沪的指标,当时1968年有一个通告知识青年要下乡接受教育非常有必要,之后69届就是一片红,当时插队的地方是临时换到了彭浦站上车,当时凡是去过县城的人,有一个细节非常难忘,一开始大家过去送,会讲一些豪言壮语,但是等到火车一开,因为老式火车动的时候,先是往后退一退,然后再往前开,火车动的时候,突然之间一下子控制不住整个场面,哭声震天。
当时等于在车上车下所有人一起哭,哭声可以传出好远,我后来也会采访当时的知青,他们说他们在货车上本来很乐观,想好是不哭的,但是在当时的情况下,你会受感染会哭,一直要哭到黄渡,才会停下来,停下来之后,因为那些都是18、19岁的少年,大家又开始嘻嘻哈哈的,又把自己各自背包里面的面包、扑克牌拿出来,之后你要看到底坐到什么地方。我采访的有些知青,像我妈妈当时去安徽算是比较近的,火车坐了一天一夜,坐到黑龙江是要坐三天,最远要去云南南仓县,需要做三天三夜的火车,而且是做知青专列,接下来从昆明到南仓坐卡车要坐五天,到了南仓县再去插队的地方还要再走一天,之后就会想象,可能是1978年之后,对于上海知青来说,他们心中的上海,除了有他们儿时的记忆,很多人也会特别铭记当时在上海火车站送别的那一刻。
所以我觉得对于父母来讲,无论到什么地方,他们都认准了我就是上海人,他们一有机会就要讲上海话。
景蛮蛮:我很好奇你已经成功考回上海,落户在上海,变成了新上海人,之后你妈妈是如释重负吗?她是什么感情,以及她对小镇有没有新的东西?
路明:我妈妈对小镇应该是没有太深的感情,对我妈妈那一代上海人来说,小镇对于他们来说就像一个车站一样,我在这边暂时停一停,停多久不知道,但是将来一定会回上海。
对于我们来说就会比较矛盾,在家里面听父母说要回上海,但是同时你从小就生活在这里,你最好的小伙伴都是在这个小镇上,我自己16岁之前很多记忆都是在小镇上,这些记忆对我来说现在是非常珍贵的财富,所以我才会一次又一次想到我儿时生活的图景,才会把这些故事写下来。
景蛮蛮:我能理解路老师的矛盾感,其实我也看过一本书写我们四川童年的书,很轻快,很开心,我看到它我也会想到我的小时候,但是我觉得你书写的童年里面的色彩是很多的,比较复杂,苏老师怎么看他们的区别?
苏更生:我在看路老师的书的时候在想,上海到底有什么魔力让大家这么念兹在兹,以及你所描写的从上海来的、渴望去上海的人,他们身上表现的倔强跟别人不一样,我会好奇。
路明:其实我从小也很困惑。
苏更生:那现在你作为一个新上海人,你妈妈回上海了吗?
路明:回上海了。
苏更生:在终于心愿得成回到上海之后,你们的感受是什么,我就要呆在这里一辈子再也不走了,或者说它并不是我小时候期待的摩登的大上海?
路明:我先说我自己,离开小镇回到上海,我挺舍不得的,因为我初中的时候暗恋一个姑娘,她当时考取了昆山的中学,而我当时就来到了上海。有一阵我也没有觉得上海有多么好,哪怕在我小时候,其实很多时候是我的妈妈她催我说你最近有没有空,到上海去看看外婆,我心里面并不是很情愿,第一个原因可能在于路上真的很久,我们小镇已经算离上海非常近了,我们要坐一辆长途车,有一个小时左右,从安亭到普陀区又要两个小时,到普陀区还要再坐40分钟的车,两天来回就要花12个小时在路上。路上那么辛苦,好像到外婆家也没有什么好玩的东西,那个时候和爸爸妈妈只能在地上铺个地铺。
对于我来讲还是更加怀念乡下的广阔天地,特别是每年的春节,因为当时我爸是小镇上的居民,我妈妈嫁给我爸的时候,他们有一个协议:我会要求每年过春节你要陪我一起回上海过。所以每年过春节的时候,大概要在上海外婆家过十天,一开始肯定很兴奋,会想到我会吃到小镇上吃不到的美食,但是往往一过几天就会很厌倦,最后要数着日子盼什么时候回去,日子越到头我妈的脸色就会越难看,我们一般是在下午走,上午我妈一定会哭一场然后再坐车回小镇。
90年代的时候,过了春节之后,空气还是比较阴冷的,那种气氛下,长途汽车往小镇开。很多次我看到我妈一路是哭回去的,但是真的来到小镇上也习惯了,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苦。
苏更生:我觉得这个挺有意思的,因为路老师的外婆特别有意思,除了他们要回上海过年之外,他的外婆也会去小镇去看他们。外婆去看自己的女儿从来不住在女儿家,要住在招待所,自己带床单的,他的外婆还会学一下昆山的方言,带一些大白兔奶糖发给四周的邻居。
我不知道从80、90年代所谓的上海人的形象,我觉得你的外婆就非常非常的上海人的形象,自己带床单、枕套,你眼中看到的三代、四代上海人,他们有什么变化吗?包括这些喜欢上海、来到上海的外地人,他们跟你外婆那一代的上海人有什么不同吗?
路明:我外婆跟我妈还有我,我们三个人是完全不一样的,我外婆就是根深蒂固的老上海,她对上海的感情永远比不上我妈,因为她没有离开过,我妈在他们青春最好的年龄离开了上海,这是他们心头的朱砂痣。因为当时很多事情对她来说是求之不得的,她对上海有非常深的情感。
她回上海是在她退休之后,因为那个时候有政策了。这个事情挺好笑的,我妈当时在小镇,很多时候在想,虽然说希望有一天回到上海,他们能做的事情就是要把我送到上海。接下来很多年之后政策又有了一些新的说法,如果说是在外地的知青,你有子女在上海,你可以去投奔他,我妈当时愤愤不平,凭什么我是投奔他。
苏更生:你身上上海的气质是什么?
路明:我身上的上海气质很少了。
苏更生:那你的小孩呢?
路明:我估计他又会回到像我外婆一样,他可能就会默认上海就是在他家附近的几条弄堂。
苏更生:相当于这一百年中间白过了。
路明:对,就像我写文章用过一个词,就是接力洄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