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哲学动态》 2018年第12期作者:舒红跃(湖北大学哲学学院)张哲(湖北省道德与文明研究中心)
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中对“此在”的生存论刻画是哲学史中的经典,此在“在-世界中-存在”是存在论哲学的核心命题。在《形而上学的基本概念》一书中,海德格尔作了进一步论证。然而,不管是《存在与时间》中此在“在世存在”的理论,还是《形而上学的基本概念》中“动物贫乏于世”的观点都并非无懈可击。可以继续追问的是:难道唯有人才拥有世界,才能在世界中生存,而动物等其他存在者没有世界,无法在存在论的意义上“生存”?不同于海德格尔,尤纳斯、德勒兹等生命哲学家认为动物也有自己的“操心(Sorge)”结构,也关切自己的生存,虽然在人与动物的生存方式之间存在着差异,但这只是强度上的差异,而不是有与无的区别。他们也由此开启了从基础存在论到生命哲学的转向。
一、海德格尔:唯有此在在世存在,动物是贫乏于世的
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指出,由于各种原因我们无法直面“存在”,故而只能借助“存在者”来研究存在——因为“存在总是存在者的存在”。世上万千存在者中有一种特别的存在者,那就是能追问自身存在意义的人或“此在”。海德格尔认为只有这种存在者才具有“在世界之中存在”的结构:“‘世界’在存在论上绝非那种在本质上并不是此在的存在者的规定,而是此在本身的一种性质。”①因此,“世界”成为存在论哲学中的重要概念。不过,《存在与时间》并没有正面论证“非此在的存在者不具有世界”,故而海德格尔在《形而上学的基本概念》—书中对非此在的其他生命,尤其是最接近此在的存在者“动物”有无世界的问题进行探究。
除对《存在与时间》的补强外,海德格尔研究动物还有一个动机,就是在世界问题上同生命哲学作区隔。《形而上学的基本概念》是一部论战性著作,其很多观点是针对达尔文、柏格森的进化论和所谓生物学世界观的。生命哲学是海德格尔哲学的思想来源之一。在海德格尔的存在论中,此在在存在者、存在论两个层次都具有优先性,也唯有此在是“在世存在”的。而在柏格森那里,在世界中存在的是生命,其中既有人,也有动物、植物等其他生命形式。如果生命哲学的观点成立,海德格尔的基础存在论就无法自圆其说,故而海德格尔必须在生命所在的世界与此在所在的世界之间作出区隔。
在动物与人的关系上,海德格尔认为最重要的不是研究人是否起源于猿类。在没有弄清两者间有什么区别之前,我们无法提出和回答这样的问题。对于海德格尔来说,此在之存在论优先于此在之发生学。人和动物相区别的依据并不来自实证科学的研究成果,而在于它们存在论上的区别。只有在澄清生物之生命力之后,才能回过头来规定动物之动物性。与柏格森主动拥抱进化论不同,海德格尔“被迫”面向动物学。他反对从生命出发来说明人和一切事物的生物学世界观,例如他批评舍勒:“马克斯·舍勒最近试图在人类学背景中统一地探究物质存在、生命和精神这一等级序列。他是通过这一信念来做到的:人类是一种在所有存在者层次——物理存在、植物和动物存在、特殊的精神存在——上连接为一体的存在。”②舍勒在存在论研究之前就去探讨动物和人的问题,海德格尔认为他犯了立场性错误。
如何在哲学层面探究人?在基础存在论中,此在是一种“能在世存在”的存在者。何谓世界?不同于《存在与时间》,《形而上学的基本概念》采取了比较考察的路径。如果能说明动物是没有世界的,在存在论层次上比动物更低的植物和无机物则更没有世界。海德格尔用三个命题来描述三者间的区别:“(1)石头(物质实体)是没有世界的;(2)动物是贫乏于世的;(3)人是构建世界的。”③
海德格尔从“动物是贫乏于世的”这一命题开始探究。动物是贫乏于世的,这意味着它拥有的东西较少,意味着它可通达、能处理的东西较少。工蜂熟知其频繁出入的花朵,但并不把花朵的雄蕊认知为雄蕊,对雄蕊的数量也一无所知。贫乏于世和构建世界两者间的区别主要体现在程度上,它依据的是存在者的可通达性的完整性。“世界最初意味着对于人或动物而言可通达的存在者的总和,它在穿透性的范围和深度上是可改变的。”④这一表述乍看没有破绽,一旦深究问题马上显现。这一表述把存在者可通达性的程度差异等同于“多”与“少”的关系:“宁可说贫乏意味着被剥夺。”⑤由此一来,动物贫乏于世就意味着动物被剥夺了世界。但是,如果动物因此而与石头接近,我们马上面临一个问题:在“石头没有世界”和“动物不拥有世界”的方式之间是否有区别?
海德格尔暂时把世界限定为在每一种情况下都可通达的存在者。石头躺在路上,它对地球表面施加压力——它正“接触”着地球。但这里的接触不是“通达世界”意义上的接触。当蜥蜴躺在石头上面晒太阳时,它同石头的关系就不同于石头同地球的关系。石头躺在地球上,但它不能把这一地球感知为地球本身,地球也并不有意地对它“提供”支撑。如果把石头扔进草丛,落在哪里它就躺在哪里。而躺在石头上晒太阳的蜥蜴则不同,它找到这块石头并躺在上面。如果把蜥蜴从这块石头上移开,它不会躺在我们放置它的地方,而是再一次寻找它的石头。蜥蜴躺身其上的石头没有以这样一种方式被给予蜥蜴,以至于它能研究这块石头的矿物学成分;蜥蜴借以取暖的太阳也没有以这样一种方式被给予蜥蜴,以至于它能询问有关太阳的天文学问题。但这并非说,蜥蜴以石头在其他事物中现存着的同样方式,单纯作为岩石旁边的现成存在出现。“动物拥有自己的环境世界,它是在这一世界中活动的。”⑥
如果我们理解世界中的存在者依据的是它们在每一种情况下的可通达性,如果存在者的可通达性是世界概念的主要特征,如果作为动物意味着能通达其他存在者,那么动物处于人这一边。但是,如果“动物贫乏于世”的命题是正当的,贫乏代表着剥夺,剥夺意味着不具备某些东西,那么动物站在石头一边。动物展现为一种既拥有世界又不拥有世界的存在。如何研究这一特殊存在者的存在方式?海德格尔从有机体、器官等概念入手。每一个活着的东西都是有机体,有机体是具备器官的东西。“器官”一词的希腊语原意是工作的工具,故而有生物学家把有机体解释为复杂的工具。如果这样,有机体与机器如何区分?如果生物的器官是工具,作为有机体的生物是机器吗?器官,如眼睛,是为了看。“为了看”并非碰巧适用于眼睛的任意属性,相反,它是眼睛的本质。“为什么动物有眼睛?为什么它能拥有这样的东西?仅仅因为它能看。”⑦可以把动物的器官与书写的用具作比较:笔本身就是某个存在者,为了人的使用现存着;眼睛永远不会为需要它的东西现存着,它被并入了利用它的存在者之中。
用具总是具备某种功能,器官都具有某种能力。如果器官拥有做什么的能力,首先是因为有机体拥有能力。锤子可用于捶打,但锤子本身不存在去捶打的冲动,锤子绝不可能先行把自己置于捶打之中。与此不同,能力是“为了……”的能力,能力本身引导它做什么、如何做,能力自己把自身置于自己之所为。故而能力提供了理解有机体的新思路。为什么会产生器官?因为有机体的能力只有借助于器官才能实现;有机体为什么会有能力?因为有机体在世界中的存在是通过各种能力实现的。
动物的存在是通过能力实现的。动物具备看、抓等能力,但如果把看和抓看作在一系列事件的意义上被理解的过程,那就会错失动物的特殊存在。当我们看蠕虫逃避鼹鼠时,一种原初的运动类型展露出来。这不单是一个事件,而是逃避着的蠕虫在一个与鼹鼠有关的特殊方式中的逃跑行为。石头无法以这一方式行动。人在其中“是其自身”的方式被海德格尔称为“举止”,动物在其中“是其自身”的方式被他称作“行为”。能够做什么意味着能够行为。动物的行为是一种被驱动的“实施”。作为一种存在方式,行为只有在动物专注于自身的基础上才可能。动物在其中依然“是”它自身的特殊方式可被称为“拘禁(Benommenheit)”。“拘禁是这一事实的可能性条件——与其本质相一致,动物在某一环境中,但永远不能在一个世界之内行为。”⑧
以蜜蜂为例。蜜蜂在一朵三叶草上找到一滴蜂蜜,吸完后飞走。它为什么飞走?答案是蜂蜜不再在场。有证据能证明蜜蜂认识到蜂蜜的在场吗?有,因为被花朵的香味吸引,蜜蜂停留在花朵上吸取蜂蜜。但这真能证明蜜蜂把蜂蜜认作在场吗?海德格尔认为不能。是什么阻止我们把在蜜蜂身上的这一被驱动的行为解释为“朝向”在场蜂蜜的举止,解释为对在场或不再在场的认知?海德格尔以被切除腹部的蜜蜂为例进行说明。一只蜜蜂被放置在一只盛满了蜂蜜的小碗前,小碗中有它永远吸不完的蜂蜜。它开始吸吮,过一会儿飞走,碗中仍剩余很多蜂蜜。但是,如果在蜜蜂吸吮时切除其腹部,它将会不停地吸吮。这表明蜜蜂认识不到太多的蜂蜜在场,它完全被其食物所占据。因此海德格尔说:“这里不存在理解,而是只有行为,一种被驱动的行为(Benehmen),因为对于动物而言把某物理解为某物的可能性被抑制(genommen)了。”⑨正因动物把某物理解为某物的可能性被抑制,即存在者的意义对于其是关闭的,故而海德格尔的结论是:这是一个“动物能否把某物理解为某物、能否把某物理解为一种存在者的问题。如果动物做不到,那么它就被一条无底之渊跟人分隔开来”⑩。
海德格尔的结论是,在人与动物之间存在着一条无底之渊,因为动物被拘禁于天生的能力(本能)而缺乏对存在者的存在理解。问题是:即使动物只有天生的能力,对于动物来说,世界是不是就对它们封闭着,它们就不关心其生存、不操心其存在呢?事实上,无论是在海德格尔之前还是之后,不少哲学家认为,在人与动物之间不存在一条“无底之渊”,动物也关心自己的生存,也具有自己的操心结构,也从生存角度领会世界的意义。
二、尤纳斯:走向哲学的生物学
在海德格尔的存在论中,唯有人在世存在,动物没有世界,不能在存在论的意义上生存。这一观点提出之后,在学术界受到不少批评,其中海德格尔弟子尤纳斯的批评可以说最为正面,也极具启发性。作为海德格尔的弟子,尤纳斯当然不会完全拒绝海德格尔的理论,而是通过扩展其理论,提出一种对生物现象的存在论解释,以构建一种哲学生物学。“我们追求的是一种哲学生物学,没有它,一方面不可能存在一门真正的人的哲学,另一方面也不可能存在真正的自然哲学。”(11)海德格尔认为只有在存在论研究之后才有可能提出并解决生物学问题,尤纳斯则认为没有哲学生物学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存在哲学。
在海德格尔那里是无法对生物现象作出存在论解释的,海德格尔对哲学生物学持排斥态度,因为在他的存在论中,只有人才能在存在论意义上通达存在者本身,才能认识存在者的存在。尤纳斯则给所有生命提供了一个基于生物学事实的生存论解释:“所有生物体,不仅是人,都‘为它们自己的存在操心’。价值和非价值并非人的创造物,而是生命自身不可或缺的。每一种生物都在其生命中分享到‘必需的自由’,都在自身中关心‘内在的超越视域(horizon of transcendence)’,因为每个有机体都必须跟环境相关联,以便能活下去。”(12)对于有机体,向世界开放是至关重要的。有机体向世界开放,最基本的事实是简简单单的感应性和对刺激的感知,哪怕最简单的细胞,其活力也完整地展示了这一点。感应性就像原子,它是拥有世界的萌芽,感知的起源就展示了一种“世界关系”。
有机体与世界的关系是如何出现的呢?真正的世界关系仅仅伴随着特殊的感知、受限的动机结构、中心神经系统的发展而出现。不同于海德格尔对能力的“负面”理解(“拘禁”),尤纳斯认为,“有机体的能力必须作为‘超越’元素的发展来理解,这种发展……是内在于有着新陈代谢的生存之中的”(13)。从一开始,有机体的形式与其质料的关系就膨胀为两个“领域”,生命在进入这两个领域之后继续超越自身:在内在方面,是进入时间领域,在这一领域生命继续作为自己存在的下一个即将来临的阶段;在外在方面,是进入空间领域,在这一领域生命作为共同存在的他者中的焦点而存在。依其本性,生命既是向前存在,也是向外存在。
不同于植物,运动是动物的本性。运动是朝向或离开,如追逐或逃避某个对象。在长时间的追逐中,动物将自己的运动力与被追逐的猎物作比较,这不仅预定了运动、感觉能力,而且还预定了情感能力。支持追逐的是贪婪,支撑逃跑的是恐惧。如果欲望是运动的条件,追逐则是首要运动。“欲望最靠近有机体的前动物冲动,比如,在有机物延展自己的过程中,它通过执行无休止的新陈代谢进程来达到对自己生命的关注。”(14)动物与植物的真正差异是由运动展现出来的:在动物的冲动和其猎物之间存在着一段距离。对于同样的条件,希望代表了时间一面,知觉代表了空间一面。如果没有因距离而产生的张力,以及因此而被迫延迟的满足,希望和情感不会产生。
在构成有机体生存的各因素中,有一种是内外关系,它由“有机体-环境”这对概念来表达。环境是在有机体周遭的、它直接接触的事物,通过与之交换,新陈代谢才能发生。一连串的物质既意味着存在一连串的化学交换过程,也意味着一连串与有机体需求同时存在、能满足这些需求的事物。植物的进食是无间隔的,故而不给希望的产生留下任何空间。正是生命自身带来了这一分离:生命的一个特殊分支进化出把自己与环境联系起来的能力和必要性,这一环境不再与自己没有间隔。
动物的新陈代谢既使间接行为成为可能,也使它成为不可或缺。动物的生存以运动、知觉和情感为基础,这一生存创造了被抛于世的孤立个体。如尤纳斯所说:“这一世界立马发出邀请,也立马作出威胁。它握有被孤立的动物所需求的各种事物,这些孤立的动物必须外出,必须去寻找它们。”(15)尤为重要的是,动物与世界关系的间接性是不断拓展着的,这为动物赢得了更大的活动余地,代价是更大的危险。一个更加强大的自我将面对一个更加强大的世界。动物不断进步的神经质的集中化强调的是其自我方面,与之对应的环境则成为更加开放的空间。“在主体和客体之间的裂缝——这一裂缝既是由长期的知觉和运动打开的,也是由强烈的欲望与恐惧、满足与失望、愉悦与痛苦所表达的——永远不会被再一次关闭。”(16)与此形成对比的是,海德格尔的分析恰恰忽视了动物最重要、最明显的特征——动物每时每刻所展示出的为生存和满足而做的努力。
尤纳斯的哲学生物学的一大任务,就是在不断上升的进化阶梯上探究有机体的自由是如何演变的。生命的本质在于新陈代谢,有机体自由的最终源头也在于新陈代谢,它因而展现四方面特征:
第一,有机体必须生存,这是由其本性所决定的。有机体的自由是“辩证”的,是由它自身的形式与质料双方来平衡的。在有机体的基本层次上,“这一双重性以新陈代谢本身的方式既显示出它在自由一面意指有机形式的能力(即有机形式改变自己质料的能力),又显示出它在另一方面同样意指为了自身不得不去这样做的必要性。‘能够’就是‘必须’,因为其实施就等同于它的存在。虽然它能做到,但它无法停止去做它能做的事——除非它想死”(17)。
第二,有机体的生存是在世界中生存。为了改变物质,有机体必须对物质具有处置权,它发现物质外在于它,“故而,在依赖性和可能性这一特殊关联中,生命转向外面和朝向世界。它的欲望走向外面能满足它的地方。它的操心(积极获得新的物质)本质上是向通达外面的存在而开放的”(18)。生命一旦形成,世界就是体验的首要背景——一个由欲望的超越所敞开的共实在(co-reality)领域。
第三,有机体必须关注其生存及其连续性。只要涉及与外界的相遇,就有一个被感觉到的自我,不管这一自我的声音是多么微弱。“不管我们把它叫作内在的情感,对刺激的感知和反应,欲望或冲动——某种程度的(哪怕极微小的)‘意识’,它都怀有有机体对自己的存在及其连续性的巨大操劳;也就是,它是以自我为中心的,同时通过对各种关系模式的选择来弥合与其余事物的巨大分歧。”(19)
第四,有机体不仅在空间中生存,而且在时间中生存。生命的“超越”意味着生命拥有一个或多个视域,超出其点状同一性。生命激发的视域不仅有外在的空间环境,而且还激发内时间视域。“由欲望激发的关注也向时间视域敞开——时间视域拥抱的不是外部空间,而是内在的将在。有机体的连续性在每一时刻是如何实现的?是由这一时刻欲望的满足来向将来延伸的。故而生命既向外存在,同时也向前存在,在空间和时间两个方向同时超出它的现在。”(20)事实上,生命之所以向外存在是因它面临着向前的存在:过去欲望的满足使它向外寻找现在的欲望能得到满足的东西。朝向存在下一个迫近阶段的内在方向组成有机体的时间;朝向与非生命存在(它含有生命延续必需的材料)的共在的外在方向组成有机体的空间。
就这样,尤纳斯把生存、情感、操心这些在海德格尔那里只属于人的存在论现象扩展到有机体。不仅人会“操心”,同时存在着有机体本身的目的性和它对其生存的“操心”:“在所有的植物倾向中已存在着效率,在昏暗的反射作用中初生的意识已觉醒,低级的有机体已具备反应感应性;被赋予运动能力和感知器官的动物生命具备更多的冲动、努力和痛苦的能力;最后,在人这里产生了自我透明的意识、意志和思想。”(21)海德格尔夸大了人的生存与动物的存活之间的差距,认为动物不具备“操心”这一只有人才具备的存在论现象。尤纳斯的观点则是,植物、动物和人都有情感和意志,都具备操心的能力,只是它们在强度上不同而已。
三、生命哲学:如何克服人与动物之间的鸿沟?
通过构建哲学的生物学,尤纳斯把在海德格尔那里人所特有的“操心”结构扩展到一切生命体,认为随着生命的开始,一种没有被意识到的“内在生活”就开始了。为了维持自己的生存,任何一种生物都必须关心“如何才能在环境中活下去”这一问题。海德格尔哲学是存在哲学,存在又分为不同的区域或类型。《存在与时间》研究人,它把人放到世界中,人通过操心组建其存在结构;《形而上学的基本概念》研究动物,它把动物放到环境中,动物凭借能力构建其存在结构。不管是《存在与时间》还是《形而上学的基本概念》,海德格尔研究的是存在,而没有研究这些能存在的存在者去“在”的能力(操心或本能)是如何形成的。生命哲学的观点则是,“生成(becoming)”优先于“存在(being)”。在有机体具备新陈代谢的能力之前,它有一个以分子为基础的生成过程;在有机物没有生成之前,世上不存在具备新陈代谢能力的物种。同样,人也有一个以动物为基础的生成过程,在“人”这一存在者还没有生成之前,世上不存在能以此在的存在方式去存在的存在者。能否用生成给存在奠基,把此在之存在追根到作为一种生命形式的人之存在,追根到动物之存在,进而跨越人与动物之间的鸿沟呢?
最早把生命与生成两种哲学观黏合在一起的是尼采。尼采不仅重视生命,更从生成的角度看待生命。作为生命形式中的一种,人是在历史中生成的,但哲学家们普遍缺乏历史感。“他们不知道,人是生成的,人的认识能力是生成的……人类发展史的一切本质的东西早在我们大概了解的那四千年之前的原始时代就已经产生了,在这四千年里人类不会有很大的改变。”(22)这一批评同样适合于海德格尔。了解石头的矿物学成分,这主要是对掌握了矿物学知识的工业时代的人才有可能;询问有关太阳的天文学问题,这主要是对掌握了四季更迭节奏、以农耕为主要生活方式的农民才有可能。一万二千年前农业社会形成,二十万年前智人在东非演化,二百五十万年前非洲人属形成,六百万年前人类和黑猩猩拥有共同祖先,从哪一个阶段人开始通达存在者本身?研究人性,不能只盯着现代人,还要追根到智人、猿人,甚至是人猿辑别的那一刻去。
继尼采把生命与生成两种哲学观结合在一起之后,柏格森在生命之绵延中探究整个世界的演化。柏格森哲学的一个核心任务是解释生命为什么必须在世界中存在。柏格森的生命不仅指有机生命,而且指宇宙内在的生命力;这个生命是永恒的生成,它永不中断、不可分割,因而叫作“绵延”。与生物学把生命理解为有机体不同,柏格森把生命理解为意识,哪里有生命哪里就有意识。在物质与充分发展的精神之间存在着无数的强度差别,植物、动物、人只是其中几种。有多少种生命形式,由生存开显出来的生命与世界的关系就有多少种形式。不过,柏格森并不寻找不同物种的连续顺序,只是试图确定物种进化的主要方向。“问题在于确定人与整个动物界的关系,以及动物在整个有机界的位置。”(23)
尼采到史前去寻找人性之依据,柏格森把人作为生命形式之一与其他生命连接在一起,德勒兹则把人性建立在动物性之上。“现象学的假设可能是不够的,因为它只涉及有体验的身体,而有体验的身体相对于一个更为深层的、几乎不可体验的力量而言,是远远不够的。事实上,节奏的统一体,我们只有到节奏本身投入混沌、投入黑夜之处去寻找,在那里,各个不同的层次被永恒地、带着狂野的力量席卷在一起。”(24)此在是以“一团肉”的形式被抛于世的,此在的一切存在必须以“前我思”“前我在”的肉身为基础,而基于肉身的人在存在形式上是与动物连在一起的。每一个生命体都是多元体,每个多元体都是共生性的,在其生成之中汇集了动物、植物、微生物、运动的粒子以及难以感知者。无机物、植物、动物、人的层级分类体系相对于“生成-动物”只有派生的本体论地位。
既然人在“根基”上是一动物,这样会不会把人降到动物的水平,会不会通向还原论和生物学主义?《千高原》对此有详细解释。人是以动物为基础演变而来的,但这不是说人会“真实地”变成动物,就像动物是以分子为基础而生成的,但动物不会“真实地”变成分子一样。真实的唯有生成自身,而不是生成所穿越的那些人为设定的固定项。“一种生成缺乏一个不同于其自身的主体;同样,它也不具有终项,因为它的终项只有在介入另一种生成(它构成了此种生成的主体)之中才能存在。……存在着一种生成所特有的真实性(柏格森关于迥异的‘绵延’之间的共存的观念——这些绵延彼处互通,高于或低于‘我们的绵延’)。”(25)生成-动物通过构建差异和多样性的本体来克服人与自然的对立,这种本体论的关键就在于动物的“内在性”:其中不包括任何否定和边界,只有差异或多样性。比如,承认智人、猿人、人猿和猿类在内在性上只有差异而没有边界,这绝非生物学主义,不是把人降低为动物,而是通过差异和多样性来穿越不同人种之间、人与动物之间的边界。
对于德勒兹来说,不同动物、人种之间的关系是“线状”的,对连续进化论持否定态度的海德格尔用“点状”理解它们。生命是生成的,动物的演化经过了一个从最早的生物一直到哺乳类的过程。人不仅是哺乳类中的一个,自己也有一个连续性的演化过程。人类起源于六七百万年前,真人属在两百多万年前源于南猿属。人类前期演化出树居人、能人、匠人,后期演化出直立人和智人,现代人属南方智人,七万年前走出非洲……海德格尔用蜥蜴、蜜蜂跟现代人相比,得出人有世界、动物没有世界的结论。问题是,如果人是生成的,在现代人、智人、猿人和人猿之间有无鸿沟?如果动物是生成的,在猿人、人猿和猴类之间有无鸿沟?去掉一些中间环节,蜥蜴、蜜蜂和人之间确有天壤之别,但猿人和人猿之间难道有鸿沟吗?用蜥蜴、蜜蜂而非猿类与人相比,海德格尔削弱了其存在论论证的合理性。对存在的执着是一种“在场形而上学”,而此在的发生学则追究此在的生成,把此在追根到人、动物、生命那里去。故而,如果作发生学研究,就有可能把人由操心所组建的存在与动物由能力所组建的存在勾连起来,就有可能跨越海德格尔在人与动物之间所划下的那一鸿沟。
注释:
①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修订译本),陈嘉映、王庆节译,上海三联书店,1999,第76页。
②③④⑤⑥Heidegger,The Fundamental Concepts of Metaphysics:World,Finitude,Solitude,William McNeil and Nicolas Walker(trans.),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95,p.192,p.177,p.193,p.195,p.198.
⑦⑧⑨⑩Heidegger,The Fundamental Concepts of Metaphysics:World,Finitude,Solitude,p.218,p.239,p.247,p.264.
(11)(12)(13)(14)Jonas,The Phenomenon of Life:Toward a Philosophical Biology,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2001,p.92,p.xiv,p.100,p.101.
(15)(16)(17)(18)(19)(20)Jonas,The Phenomenon of Life:Toward a Philosophical Biology,p.105,p.107,p.83,p.84,p.84,p.85.
(21)Jonas,The Phenomenon of Life:Toward a Philosophical Biology,p.90.
(22)尼采:《人性的,太人性的》,杨恒达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第6页。
(23)柏格森:《创造进化论》,姜志辉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第92页。
(24)德勒兹:《弗朗西斯·培根:感觉的逻辑》,董强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第54页。
(25)德勒兹、加塔利:《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卷2):千高原》,姜宇辉译,上海书店出版社,2010,第33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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