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时候的军训是在二年级秋季开学前进行的,地点是在河北的某部队。
军训时候的分班是按照学号重新划分的,我的学号在大学宿舍八个人中排最后,恰好就和其他宿舍的人分在了一个班。训练正步走的时候,站在我左边的那个哥们,总是打到我的手。我心里很烦,靠,走个正步,使那么大力气挥手干什么。但是,狭路相逢勇者胜,打得越疼,越要捏紧拳头,使劲挥拳。其实更好的办法是,我们商量好,正步走的时候,挥手用不着那么使劲,轻拿轻放,对彼此都好。但是我俩不熟,不好商量,更不能服软。于是,手上疼得要死,心里恨得要死,但脸上还要若无其事。
每天到了饭点,大家就非常饿。一群人站在食堂前面,排着队唱歌,非要唱到让教官满意了,才让进去吃饭。食堂里面,十个人一桌,中间摆着几个菜,每人面前放着馒头。教官一声令下,大家开始吃。此时,人人都饿得眼冒火星了,狼吞虎咽,几盘菜很快就吃光了。菜就那么多,馒头不限量。但是往往还没有吃饱,就靠着小手指头大小的酱豆腐,再干下去一个馒头。军训时候,大家的饭量普遍翻倍。我一般吃四个馒头,而我们班的体委能吃八个。深圳人文兄,长这么大,头一次吃馒头。文兄平时在大学食堂吃饭,细嚼慢咽,军训时候非常不适应。每次吃完饭,同学们在食堂外整队,然后等着文兄最后从食堂出来,一只手拿着一个馒头,边走边啃。还不敢吃太快,吃一小口,就咽口口水,喉结上下蠕动。等队伍走回宿舍楼,文兄才把手里的两个馒头吃完。
同学小昊听到一个厨师抱怨,这群学生,太能吃了。他们把馒头都吃完了,猪吃什么。我这才知道,部队的猪,待遇已经这么好了。听我妈说,她小时候生活非常艰苦,吃糠面窝窝,而糠是给猪吃的。这么说,贫穷的时候,人跟猪吃的一样;富裕的时候,猪跟人吃的一样。宣传贫困地区脱贫的电视新闻,总要拍村民饭桌上丰盛的饭菜。如果我是导演,就拍一群猪在猪圈吃馒头的画面,那更有说服力。
每天临近做饭的时候,厨房的师傅会来操场点几个学生去厨房帮忙。还在毒太阳底下训练中的大家,就特别羡慕帮厨的工作。有一天,老郑被点去了。老郑接到这样的美差,激动不已,一心想给厨师留下好印象,争取以后天天被点名帮厨。老郑负责削土豆,把土豆丝削的整整齐齐、长短一致。厨师不耐烦了,你太慢了,这要削到什么时候。老郑马上加快手上动作,结果削了一块肉下来,手指头哗哗流血。晚上大家围坐在宿舍聊天,老郑举着缠着白纱布的、胖了两圈的手指头,把事情经过告诉我们。我们就开始回味那天中午的炒土豆丝。小昊说,今天中午的土豆丝确实比往常要香一些;我说,今天下午正步走的时候,我胳膊挥得格外有劲,和左边哥们的手都撞出火星了。《三国演义》中,刘备逃难到一个村民家里,村民穷得叮当响,没有肉了,把老婆杀了,请刘备吃肉。第二天刘备知道了,非常感动。我以前读到这段故事时,内心非常不适,感到匪夷所思。但自从吃过老郑的肉后,对于这样的故事,也就不那么恐惧了。
之后,我们在操场顶着烈日训练,老郑就举着裹着白纱布的手指头,站在场边看。包扎的医生告诉他,手指要高过心脏,这样恢复快。老郑总是把手指高高举着,好像手里举着一把手枪,随时准备瞄准开枪。小昊在操场上又累又热的时候,就羡慕老郑,心里开始想,削一块手指头上的肉,到底能有多疼?值不值得削一块肉,换来军训时候的舒服。
晚上休息的时候,小昊笑着问老郑,你是不是故意把手指削了,想逃避训练?老郑正色道,怎么可能?你要是觉得划算,你可以试试。我说,老郑多实在,应该不会是为了躲军训,自残手指。更何况,往严重了说,为了逃避军训而自残,那相当于当逃兵,是要处罚的。我小时候看见我妈那边的一个亲戚,只有一条腿。我就问为啥。我妈说是当兵的时候,在战场上害怕了,冲着自己的腿开了一枪。结果被军医识破了,就没给好好治疗,直接把腿给锯了。小昊本来蠢蠢欲动的,有削手指的想法,听我这么说,害怕了,担心作假被军医识破,直接把手指给锯了。
我不仅没有怀疑老郑要当逃兵,而且我心里是把老郑想得极为高尚的。在我的想象中,他这么做是为了改善兄弟们的伙食,舍小我为大我。如果是这样,那老郑比唐僧的觉悟还高。唐僧太小气了,那么多妖魔鬼怪千方百计想吃他的肉,就是舍不得给。老郑多大方,主动请全年级二百多人吃自己的肉。吃了唐僧肉,能长生不老;那吃了觉悟比唐僧还高的人的肉,就更能长生不老了。当我向老郑求证这个想法的时候,老郑谦虚地说,你太抬举我了。
老郑的手指似乎一直都好不了。每天军训时,举着手指头的老郑就成了众人羡慕的对象。不过我并不妒忌老郑,吃人嘴短,谁叫我吃过老郑的肉。但我左边那哥们心理不平衡,带着怨气说,那个人举了多少天手指头了,怎么还不好?手指头伤了,又不影响军训。肯定是装的!我就解释,手指头伤没有好彻底,走正步时候让旁边的愣头青打一拳头,那要疼死的。左边的哥们说,他可以站在队列的最左边,那就打不到手了。然后,我就没有接话了。我跟他不熟,不想跟他说老郑削土豆丝的细节,让他知道他也吃过老郑的肉。这种人,就让他身在福中不知福吧,就让他心里妒忌老郑吧,妒忌是最不健康的心理状态。
军训临近结束的日子,一部分同学开始排练文艺节目,也可以免除部分训练,帅哥老关就得到了这样一个好差事。到了演出的那天,我在台下左看右看,怎么也没有看见老关。那时候我视力不太好,但是不习惯平时戴眼镜。我就问小昊,老关到底演的什么角色。小昊笑着说,是一棵树。啊?演树,这连跑龙套都算不上。这部队,有条件让猪吃馒头,没条件弄一棵假树,居然让英俊潇洒的活人扮演树,太浪费人才了。但是老关并没有什么怨言。我就猜测,老关可能跟导演搞好关系了,这棵树是导演特别为他安排的角色,就为了免除训练。但老关说,树可不好演了,一动不能动,比站军姿还累,还不能说话,呼吸都得小心翼翼的,不能让胸脯起伏太大,不然就演成树精了。
打扫卫生也是免除训练的一个好差事。皮皮很受教官器重,就得到了这样的差事。我非常羡慕,问他这活怎么样,但听说他是负责厕所的卫生,我就退缩了,并且对他产生了极大的敬意。
一天晚上我去宿舍楼上厕所,开门一看,吓了一大跳。便坑里面的大便堆得满满的,成了一座屎山。好像厕所闯进来一头大象,屙了一大坨屎,站起来就走,没有放水冲。我又打开其他两扇门,结果一山更比一山高。只好按水箱按钮,替大象冲厕所,才发现停水了。不用想着去找其他地方上厕所了,在这偏僻的军营,不让随便走动,不然前面的那些人也不会这样干了。我就选中了那座海拔最低的山,蹲在门口,肚子开始酝酿,同时心里开始构思一个快速而且安全的方便动作。
动作想好了,但肚子还没有酝酿好,我就想起了曹冲称象。曹冲的方法,显然是官宦子弟的方法,成本太高了。如果让普通人来解决称象这个问题,哪里有船让你来使用?哪里找一群人来搬运石头?其实有个简单的估算方法。让大象拉一坨大便,再找一头猪过来,让它也拉一坨。先分别称两坨大便的重量,再称猪的重量,自然就估算出大象的重量了。
想完称象问题,我感到肚子已经酝酿差不多了,站起身,迈右脚站在山的左侧,一个向后转,左脚跨在山的右侧,半蹲马步,迅速完成,整个过程不超过一秒钟。完成之后,我相当有成就感。据说珠穆朗玛峰一年才增高一厘米,我一秒钟至少让那座山增高了两厘米,已经压过其他两座山,成海拔最高山了。这时候我才深刻认识到,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平时认真军训是有用的。在这种险要的地方,要分秒必争完成任务,确实需要快速且准确的动作。以前在学校的宿舍楼上厕所,拿一张体坛周报,蹲着慢慢看,一直到别人着急忙慌敲门,才肯让位。今天在这种地方方便,谁都想快点解决。但是如果平时训练功夫不到位,只图快,一个不稳掉在屎山上,那就麻烦了。像老郑那样天天举着手指头躲避训练,技术不到位,也不知道那天晚上是怎么上的厕所。
这么复杂的厕所,我真想象不出来皮皮是怎么打扫的。总不能把大象叫回来,用鼻子喷水冲吧。但是,皮皮确实把打扫厕所的差事干得很好。皮皮的教官每天早上第一个上厕所,一手拿着烟,一手拿着一摞报纸。教官看着干干净净的便坑,幸福地笑,蹲下开始了又一轮造山运动。教官可能是馒头吃多了,也可能是报纸太厚了,始终不出来急得外面站了很久的学生不停喊报告。军训时候,我们处处喊报告,见了食堂的、澡堂的、小卖部的人,都得喊报告。进了小卖部,顾客不应该是上帝吗?没有用,上帝也要喊,报告!买一支伊利火炬。离队上个厕所要喊报告,到了厕所还要喊报告。更烦人的是,这里的人,耳朵都有点聋,又不是炮兵,学生小声喊报告,根本不搭理你。
皮皮厕所扫得好,于是就一天天扫厕所,从来没有像老郑那样发生过工伤,比如滑倒到屎山上发生窒息。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每天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山,快到山顶时,王八蛋众神们又让巨石滚回山脚,于是他又得推石头上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皮皮每天把屎山推平,第二天又起了一座屎山,又得推。日复一日,但是皮皮乐在其中,就这也比在操场训练舒服。
皮皮扫厕所不但得到了教官的高度认可,而且引起了年级辅导员的关注。那时候,辅导员正在物色新一届的年级班委。皮皮太合适了,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何况扫的是谁都不愿意扫的屋子。本来最合适的职位是卫生委员,但是大学的卫生是专人打扫,没有这个职位。最后就让皮皮当了文艺委员。皮皮歌唱得好,文艺委员也合适。皮皮天天在宿舍唱周华健的歌,唱得声泪俱下,而且他唱的尽是我没有听过的一些歌。皮皮不仅自己没事的时候唱,而且经常有其他宿舍的人慕名来点播,看他声泪俱下地唱。于是我被皮皮反复洗脑,在我的印象中,这些歌的原唱就是皮皮。后来有了互联网,网上有了各种免费的MP3音乐,我就在网上找周华健的歌听。下载一个听,唱得不对;再下载一个听,还是不对;最后找到一个文件大小只有1MB的,有损压缩得很厉害,音质比较差,颇有皮皮的味道。
后来我们宿舍卧谈会,一提起军训,皮皮就痛骂安排他扫厕所的教官。教官曾经向他许诺,能把厕所卫生搞好,就给他评优秀。结果说话不算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