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华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5期
作者:方圆(中国科学院大学人文学院博士后研究人员)
本文旨在以当今时代脑科学研究结论为基础,在哲学层面回答“意识是什么”这一问题,并试图给出一种在科学与哲学层面相互融通的关于意识的解释。对此,笔者将以达马西奥(Antonio Damasio)、埃德尔曼(Gerald Edelman)、弗朗西斯·克里克(Francis Crick)等当代脑科学家对意识的研究结论为依据,并结合麻醉、梦境、精神分裂症等现象,对“意识”问题作出一种较为凝练的解说。从而说明大脑是一个物理系统,“意识”则是大脑这个物理系统对信号进行整合的一种高阶形式,这种形式对于这个物理系统本身而言,构建出了一个完整的世界。在对托马斯·梅青格尔(Thomas Metzinger)的“现象型自我模型”(The Phenomenal Self-Model)理论进行参照的基础上,笔者将意识这种脑表征的高阶形式定义为“脑内世界模型”(The World-Model Within Brain)。本文对意识的这种谈论方式,与传统心灵哲学中某些对“意识”问题解说模式之间的区别则是,它避免了把意识与大脑进行割裂之后,再去调和二者关系的做法。从而在人脑这个物理系统内部,把物理现象与心灵现象进行了贯通。
一、大脑表征一个物理对象的过程
让我们先来对大脑的表征①过程做出说明。这里需要注意的是,把这一过程按逻辑上的先后顺序进行拆分,是为了更好地阐述问题,以说明大脑是如何通过对各种信号的同步加工,来对环境进行表征的。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一物理过程能够在现实中按下述步骤进行分解。
假定现在环境中有一个将会被大脑表征为树的物理对应物X,大脑对X的表征将以如下过程进行:
1.信号转换。在一个人(即某个有机体)面前有一个物体X,物体X反射的光线以光信号的形式进入人的眼睛,这些光经过眼部的角膜、瞳孔、晶状体、玻璃体等,汇聚到视网膜上。在这个过程之中,发生了信号转换,光信号被转换成了电信号。这里需要注意的是,与眼部细胞发生关联的是物体X所反射的光信号,而不是物体X本身以某种形式进入了人的眼睛。亦即是说,并不是人看见了某物,就是跟某物发生了一种直接关联。大脑对物体的视觉表征方式是间接的,是通过表征物体所反射的光信号来实现的。接下来,视网膜中的神经元对信息进行加工整合后,再将电信号通过神经元化学突触之间的活动向脑部的外膝体(lateral geniculate nucleus)进行传递。
2.身体反应。身体对该物体做出的反应同时发生,它是以身体调节的形式来实现的,由身体不同的肌肉结构以及前庭系统共同完成。在眼球接受光信号的过程中,眼球位置的肌肉以及控制头部、颈部以及躯干的肌肉在同时进行调节。
更重要的是,有机体由该对象所引起的情绪反应相关信号,也会一并得到加工和传递,这个过程会伴随着内脏平滑肌的变化。
情绪并非像传统哲学所认为的那样,是与理性相对的感性,是一种多余的心理能力。各类脑损伤研究表明,情绪和感受是进行正常推理和认知的重要机制,是与生物调节相关的神经机制的重要组成部分。②并且,它是以一种不为生物体察觉的方式在起作用的。亦即是说,表面上那些看起来动机不明的行为及判断,是由情绪造成的,情绪与内脏的自主性变化是一体的。
3.刺激引起脑的整体性反应。有机体对环境的反应具有整体性,并且脑对某一刺激输入的反应也具有整体性。
有机体对环境反应的整体性意味着,有机体对一个客体进行表征,并不仅仅是单纯的大脑处理视觉信号本身的过程,而是有机体进行整体调节的过程。身体调节信号是与视觉信号融贯为一体的,并不存在脑对某一感官的单一知觉信号加工,如纯粹的视觉信号加工或纯粹的听觉信号加工。
脑对刺激反应的整体性意味着,信号加工的过程就是脑重新整合自身的过程。对某物体刺激相关信息的记忆提取,内容不仅包含与该物体相关的颜色、形状或声音,还包括对情绪和身体反应的倾向。③而对一个事物或概念的激活涉及到的是大脑整体的链接模式,其中有一些核心区域。总之,任何一个成分的激活均来自于脑系统整体的重新激活和信息重整。这正如埃德尔曼所言的:“外来信号所含有的信息并不就是那个信号本身,而在于这个信号是如何造成已有的神经系统中的内部信号进行重新配置的。”④这也就意味着,脑从多变的环境中选择了部分信息进行表征,而对于这些信息的表征过程其实是脑系统重新建构自身的整体性过程。
在一系列信号都得到综合处理之后,来自环境的刺激才能被表征为意识中的场景,比如说物体X会被表征为一棵树。由此可见,脑是靠把与一个物体刺激相关的所有神经模式都聚集在一起,才得以完成对一个物体的正常识别的。
如果某个脑区受到损害,就会致使外界的信号输入无法得到大脑整体性正常加工。由脑的部分机能为基础所整合出来的新的整体性机能,并不是这些局部机能的叠加,这种整体性特征是局部内在有机融贯而成的,在此意义上而言,整体并不可被还原为部分。在脑损伤发生后,脑损伤部分的信息不能被有效整合入脑的整体过程中,便使整体得到了改变,这就会导致不能正常识别事物,即失认症(agonosia)的发生。失认症指的是视觉、听觉或躯体感觉的信号输入正常时,脑不能正常对输入的信号进行整合的情况。比如说,在“统觉失认症”(apperceptiveagnosia)案例中,一个梭状回区域损害的病人,无法正常进行面孔识别,只能靠对一些特征的猜测来识别周围的人。⑤
二、有意识的表征与无意识的表征
在脑对信号进行加工之后,便形成了两种脑表征的初级形式,即表象(images)和倾向(dispositions)。脑表征的初级形式既可以是有意识的也可以是无意识的,表象是一种有意识的初级脑表征形式,倾向是一种无意识的初级脑表征形式。就脑系统的物理模式而言,这两种方式所涉及到的神经模式是不同的。⑥
接下来,我们就对表象和意识之间的关系加以说明。大脑的表象并不一定就能成为意识,其中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双眼竞争。双眼竞争指的是当双眼所呈现的图像不一致时,被试的知觉无法被恒定在某一图像上,而呈现出知觉动态交替变化的现象。当给被试的左眼和右眼呈现不同的画面时,两个图像并不会在知觉中被合并为一个,它们会在知觉中交替地出现。⑦这意味着,大脑基于两个图像表征而成的不同表象,并不能同时成为意识,而是会交替的成为意识。这个实例充分说明了表象和意识之间的区别。按照弗朗西斯·克里克的模型进行解释的话,如果左眼和右眼的其中一个知觉表象成为意识时,意味着一组特定的神经元的发放;当另一个知觉表象成为意识时,则意味着与之对应的另一组神经元的发放⑧。
表象的特点在于,它是外显的。外显意味着,表象是能够明确被表现为某种意识内容片段的。人在清醒状态的时候,表象被持续不断地制造。即便在梦中,表象活动也在继续进行。这些层出不穷的表象包括躯体感觉、嗅觉、味觉等各种形式。与清醒状态相比,梦就是各种表象间杂乱的融混。
与这种外显的表象相区别的另一种大脑的表征形式则是潜在的,它被达马西奥称作“倾向”(dispositions)。倾向并不会像表象那样,在意识中直接得到表现,而是会作为一种潜在的,不被意识察觉的因素,即所谓“无意识”或“潜意识”的方式,在意识中间接得到体现。以达马西奥实验室进行的赌博实验为例。在该实验中,实验者先向被试展示四组纸牌,让他们每次抽取一组。并且实验者起初先不告诉被试者这些纸牌的好坏特点,虽然这些纸牌的确有好坏(关涉到输赢)之分。实验者发现通常在抽25次牌之后,被试者才能意识到纸牌的好坏,也就是他们能在意识中判断出牌的好坏。但是,实验者通过在实验过程中对被试者进行的能反应神经系统自主活动的皮肤电传导反应测试发现,被试者的神经系统比其意识更能快速地注意到纸牌好坏的特征。通常在抽牌13次左右,当被试者拿到的是不好的一组牌时(即关系到会输钱的纸牌时),他们的皮肤电信号有很明显的反应。这个实验说明了,在被试者能够准确意识到牌的好坏之前,他们的大脑其实已经对信息有了准确分析,而这种分析是以“预感”的形式被察觉到的。这就是脑表征以倾向的方式,对意识进行潜在影响的典型例子。⑨
这也就说明了即使脑没有把基于某一外物的刺激信号以意识的方式进行表征,也并不意味着脑对这种刺激没有形成表征。此类的著名实例还有盲视现象,盲视指的是大脑视觉皮层V1区受损的患者,知觉不到物体,却可以自行躲避障碍物的现象。亦即是说,对于“盲视”患者而言,他们的大脑虽然不能以意识的方式正常表征物体,却可以用无意识的方式。患者即便无法在意识中察觉到物体,物体也已经被大脑以潜在的方式进行表征了。⑩近年来,克里斯托夫·科赫(Christof Koch)等人已成功运用持续闪光抑制技术(Continuous flash suppression)来对知觉进行抑制,以此探讨了大脑在不以意识的方式对外物进行表征情况下的神经元活动模式。(11)
三、对意识(consciousness)与心灵(mind)的区分(12)
由上述说明可以初步看出大脑对环境的表征是具有选择性的,环境和身体信号会被大脑表征为表象或倾向这样的初级形式,它们既可以被意识,也可以永远不被意识,而以潜在的方式影响意识。我们在此可以按照达马西奥的说法,把各种脑表征的形式合称为“心灵”。
上文中所介绍的“表象”以及“倾向”乃是低层次的脑表征类型,即脑表征的初级形式;“意识”则是由这些低层次的脑表征类型所整合而成的,高层次的脑表征类型,所谓“脑表征的高级形式”。“心灵”既包含着这些低层次的脑表征类型(如“表象”或“倾向”),也包含着“意识”这种高层次的脑表征类型,是对它们的总称。
意识是一种特殊的心灵状态,没有心灵也就没有意识,“心灵”所指涉的内容要比“意识”宽广得多。意识的特殊之处就在于,它是大脑对心灵内容更高层次的选择性整合,是对各种表征综合后一种重建式的描绘,也是加入了大脑对其本身进行觉察的一种心灵状态,更重要的是,意识总是伴有着一个“自我”。
意识并非一个稳定的整体,并不能够像传统哲学家以分析“先验主体”的方式,用纯粹知性概念或范畴把它当作一个坚固的整体来加以说明(13)。意识的形式初步可被分为标准的和非标准的。“标准的意识”指的是正常人在大脑清醒情况下的意识状态,而“非标准的意识”则指的是在梦中或者全麻某个阶段中混乱的意识状态(14),“混乱”是与标准的意识状态下的“清醒”相对的,而非一种绝对的标准。
醒觉(wakefulness)是标准意识的前提,它有程度上的分别。无论在清醒到睡眠的正常状态中(15),还是在全麻过程中(16),都能够通过脑区监测,分辨出醒觉的程度。在当下的研究中,研究人员经常通过麻醉,对意识做一种定量而非定性的处理。他们通过观察脑变化,研究清醒的程度性变化,从而关注在标准意识状态之外更丰富的意识状态。(17)标准与非标准之间的过渡位置是很难被精确界定的。在意识的标准状态下,表象以具有规则和逻辑的形式在意识中得到融贯;而在非标准状态下,表象的形式相对于清醒而言,极为无序与混乱。
在梦境中,表象会被错乱地聚集。在全麻恢复期中,意识的形式会呈现出失调。(18)根据对全麻恢复期病人的临床观察,在这个阶段,某些人会出现很明显的兴奋、呓语、行为反常、意识不能进入记忆、把现实认作是梦境等现象。(19)而梦作为非标准意识状态的典型,其特点可被归纳为自觉意识丧失、定向稳定感丧失、逻辑推理能力降低、情感强烈以及记忆缺失等。(20)梦境的特点在于非标准形式错乱的表象结合,这种“错乱”是与标准意识状态中的“有序”相较而言的。(21)在睡眠中,大脑不断整合自身,巩固现有的记忆表象。梦就是这种表象间的巩固和关联的状态。近年来,更有多项研究表明了快速眼动睡眠(REM)与表象整合之间的关系。(22)
这就说明了,在非标准的意识状态下,大脑组织信息的形式与标准意识状态完全不同。心灵状态以及意识状态是两种不同的脑过程,对应着不同的脑部神经活动模式。与如上所举出的非标准的意识相比,标准的意识需要符合以下三个条件:第一,脑处在醒觉状态下;第二,心灵的正常运作;第三,以“自我”的叙述方式对心灵内容进行有序整合。那么,我们通常所使用的“意识”概念,仅仅指的是“标准意识”,也就是“意识是日常经验中,进入无梦睡眠时失去的,醒来后重新获得的那种状态。”(23)但通过对非标准意识的分析,我们能够进一步理解标准意识,及其运行机制。更重要的是,能够理解意识的多变性和非稳固性。
四、对“意识是什么”的哲学解说——“脑内世界模型”理论(24)
接下来,我们就在上述对意识的科学研究所得出的基础性结论之上,对意识加以哲学层面的解说。并以此说明,意识的哲学内涵乃是:它是一个“脑内世界模型”(The World-Model Within Brain),是脑所建构出的一个关于世界的内在图景。
对于大脑而言,重要的并不是脑所要表征的那些电信号来自哪儿,它们可以来自实际物体对感官的刺激,也可以来自对大脑的直接刺激(如用电极直接刺激大脑皮层),也可以来自大脑神经系统的自主运作本身。正如我们前文中所提到的,关于一棵树的经验完全是被大脑构建起来的。对于梦境和幻象中的树,则是在大脑无信号输入的自运行情况下的一种建构。原则上而言,如果我们对身体反应本身暂不加考虑,而模拟一个与物体X(物体X=会被大脑表征为树的物体)完全一样的刺激,以这种人为信号直接刺激的方式产生的树与来自物体X的实际刺激所产生的树原则上在意识中是完全相同的。那么,刺激是否来源于有机体之外真实的物理世界,既非意识产生的关键,亦非意识内容的根据。意识实际上就是大脑这个物理系统对其自身创造出的一个关于世界的模型。
意识是脑在表征环境与有机体自身基础上的一种对信息的综合建构。物理世界对于大脑而言,只是充斥着各种信号的环境,而有机体所“面对”的世界,是大脑通过对外来信号的整合和转换,所建构出来的。在这种建构之中,包含着“自我”的出现。正如哲学家梅青格尔所描绘的:“无论什么时候,我们的大脑成功达到了一个对真实世界内在描绘的整体化的、动态的建构性策略时,我们就是有意识的。首先,我们大脑制造了一个‘虚拟世界’,这个虚构太完美了,以至于我们无法察觉到它只是心灵中的影像。继而,它们制造出了作为整体的关于我们自身的内在表象。”(25)
大脑的神经活动,对于大脑自身而言,就是标准的意识或非标准的意识形式,也就是一些表象与倾向在意识状态中的展现。而这些表象和倾向就是大脑对脑外环境与机体本身的表征。所以说,大脑这个物理系统所具有的只是被自身表征出的结果,是一个被构建出来的世界模型,而非脑外的可以脱离这个大脑而独立存在的那个物理实存世界的真实样貌。
机器可以把各种信息进行编码。人脑也同样可以把信号进行神经编码,对于脑本身而言就体现为模型的构建。如果把大脑比作一架机器的话,模型的建构相当于一台机器在运行的过程中,对其本身显示为一个虚构的操作界面和一个虚构操作者,操作者对界面进行着操控,而机器的运行本身是纯物理的,只是处理器在运行而已。那么,对于这个比喻来说,“虚构的界面”就相当于人的意识,也相当于由人脑构建起来的那个世界模型。而“虚构的操作者”就相当于意识中的“自我”。在这个虚构的世界模型之中,“自我”绝非某个物理实存的对应物,也并不代表某个实体,它只是大脑所虚构出来的虚拟操作平台中的虚构人物。或者说,如果把意识内容看作是一种叙事的话,“自我”只是一个必要的虚构叙事视角。
综上所述,由于有机体直接面对的实际上是大脑所建构出来的关于世界的模拟,而非真实的有机体之外的物理世界本身。这个模型的根本特点并不在于它有自我,因为自我只是一种整合表象的虚构叙事视角。它的特点在于其所模拟出的那个世界。所以我们不妨把意识叫做“脑内世界模型”。
“脑内世界模型”的特点在于脑能够通过这个模型参与对自己的运行控制,也就是说在大幅度的自动运行机制之中,脑能对自身进行小幅度的自主调控。这也就相当于脑是一台能在某种程度上进行自主操控的机器,这个机器并不只按照已经设定好的程序进行纯粹的自动运作。比如说,在观察一个内克尔立方体时(NeckerCube)时(26),有机体能调控自己的注意力,从一种知觉转换到另一种。这在物理层面上,就是脑能自主控制自己的神经活动从一种模式转换成另一种。意识,从物理层面上来说,就是脑对自身神经元活动的幅度有限的自主调控模式。
当我们了解到意识乃是一个大脑建构出来的“脑内世界模型”,即相当于一个带有“自我”这个虚构操作者的虚拟操作平台之后,我们就来进一步对这个模型的特点进行解说。
在意识这个“脑内世界模型”之中,并没有脑表征的零散表象与倾向,而脑直接呈现给自身的就是一个被整合好的关于世界整体的模型。脑在呈现给自身的这个“脑内世界模型”内部,并觉察不到这就是一个模型,而会把它当成就是实存的物理世界。脑通过这个“脑内世界模型”也并察觉不到其自身就是一个自动运行的表征系统。
这个模型使得各种脑表征的局部信息聚合起来,无论是表象形式的还是倾向形式的,都在此融贯成为一个整体,从而产生了一个完整的世界。如上文中所述的那样,脑损伤发生会致使“失认症”的发生,在把作为局部的多通道信息整合为整体时,如果某一信息处理的局部出现问题,就会导致整体本身的异常。
伯纳德·巴尔斯(BernardBaars)用楼梯的顶部来形容作为整体的意识(即我们所说的“脑内世界模型”)与其所涵盖的那些表象之间的关联。他同样举了我们在上文中提到过的双眼竞争的例子。巴尔斯指出,在NikosLogothetis对猕猴的双眼竞争研究(27)中,研究者发现视觉系统中确实有一个“聚集区”,也就是楼梯的顶部。“楼梯的顶层会把信息返还给楼梯中的每一级台阶,这个楼梯极为复杂,楼梯底下还有一台能够使它的运动维持下去的发动机,即丘脑,一切皆是必不可少的,若这个系统的任何零件缺损了,意识都会发生不同形式的缺失。”(28)他同样指出,意识的整体性与当下性是直接相关的。
大脑无法察觉到“脑内世界模型”中的世界,是被其自身建构起来的。而脑所表征到的外在物理的真实现实,如果只在这个“脑内世界模型”中来省察的话,是无法知晓的。也就是说,人无法通过内省,来知晓“脑内世界模型”中事物的真实性。这正如梅青格尔的观点,“即便我们相信,某些东西仅仅是内在建构,我们也从来经验不到建构本身,而只能把它当作被给予的(given)来经验。这个事实可能是能够通过认知被我们获得的(因为我们可能会拥有一个关于它的正确理论或概念),但我们无法凭借反思或内省来弄清它”(29)。这也就意味着,即便人通过现代科学理论,能够理解什么是真实的有机体外的物理世界,但人还是会直觉到通过“脑内世界模型”呈现的世界和经验就是切实的。
五、“脑内世界模型”是否能与外部物理世界进行正确关联
本文所要谈及的与“脑内世界模型”有关的最后一个问题则是,我们如何知道人类的“脑内世界模型”所关联于脑外的物理世界本身。
通过对脑科学的研究,我们既然已经知道,“脑内世界模型”是大脑这个物理系统通过对有机体与环境进行表征所在脑内建构出来的。那么我们就无须怀疑,“脑内世界模型”就是对真实物理世界的表征这个基本事实。亦即是说,“脑内世界模型”不可能是像某些哲学家所假定的那样,是脱离物理环境的“缸中之脑”(30)式的不与环境发生关联的建构。
将大脑,身体,环境三元关系视为一体,乃是当代大多数认知神经科学家面对问题的公认观念。如埃德尔曼(Gerald Edelman)所言:“在进入对理论的正式讨论之前,我们需要明确如下事实:脑与身体具有嵌入式的关系。……脑除了执行运动控制机能以及对感官进行引导,还对身体器官,如呼吸、心跳、性等基本生物功能进行控制,且还伴随着情绪反应的发生。如果脑是你的器官,你就是你的身体。……你的身体是被嵌入环境的,对环境产生影响且被环境影响。……为了描述上的简明,我在具体讨论中常会只单独提起脑,而不去提及这个三元关系的身体与环境这二元。但必须记住,作为我们思考背景的始终是这个三元关系。”(31)所以说,尽管我们在讨论问题时,可以把大脑作为独立对象进行谈论。但在事实层面上,大脑、身体与环境是不可分的,完全融贯一致的,“脑内世界模型”就是脑基于身体与环境信号的构建,这一点在事实层面上毋庸置疑。
那么,我们又如何知道大脑基于外在物理环境对“脑内世界模型”的构建是正确的呢?这其实涉及到的是大脑这个物理系统本身功能是否正常。在脑运行正常的情况下,脑对环境和有机体的表征就是正确的,运行异常的状态下,脑表征就是错误的。那么,在异常的脑运行状态下,脑所建构出的“脑内世界模型”就是错误的,这个模型就无法与外在物理对象形成真实的对应。
我们很容易在精神分裂症这种精神障碍中看到“脑内世界模型”不能与真实的物理世界相对应的情况。精神分裂症的症状通常表现为各类感知觉异常及思维异常。在精神分裂症的各类知觉障碍中,最常见的是幻觉,幻觉意味着虽然并没有环境中的刺激源作为输入,脑却在“脑内世界模型”中自发地产生了与表征外部物理世界有关的幻象。(32)对于精神分裂症而言,各类脑研究的证据表明,精神分裂症是由于脑部神经元同步振荡活动异常导致的。神经振荡乃是建立神经反应时间精度关系的基本机制,而此类神经反应又与记忆、知觉和意识相关。(33)精神分裂症患者的脑影像显示其额叶某些区域的激活明显低下,而其它脑区则表现为激活增强,并且激活模式也异于常人。(34)而幻听的发生主要与额叶颞叶的折返连接畸变有关,这表现为额叶对颞叶激活的抑制功能障碍。(35)
那么由此可知,大脑这个物理系统在运行失调的情况下,对环境和有机体的表征是完全异常的,大脑所建构起来的“脑内世界模型”也是错误的,不能正确地对应于外在物理环境与有机体的真实状态。比如说幻视就是在物理环境中并没有对应刺激物,脑却在“脑内世界模型”里把对应刺激物构造出来了。又比如说,精神障碍患者感到自己的内脏部位非固定性的难受,则意味着在身体器官正常的情况下,大脑在“脑内世界模型”中自行构造出了对身体器官异常情况的表征。
当然,种种的“异常”都是与“正常”相对而言的。如果人类的脑不是现在这种生物构造,而是以另一种构造存在。我们也许可以作如下假想:假如在某个地球之外的星球上所居住的外星人是与地球人相似的某类有机体,外星人大脑的正常运行方式就是现在正常的地球人大脑受制幻剂(LSD)作用后的那种运行机制。假定在地球人大脑受到LSD作用之后,物理世界中原本应当被正常地球人表征为声音的刺激,就会被大脑表征为在空气中悬浮着文字符号。那么,如果这就是外星人标准大脑物理系统的运行机制的话,那么同样的物理世界就会被外星人的大脑建构成另一种样子,外星人大脑所建构出的是有别于地球人“脑内世界模型”的外星人“脑内世界模型”,外星人会把他们的表征方式定义为正常。并以他们的大脑物理系统所表征到的“脑内世界模型”作为对真实物理世界的正确表征方式。那么究竟有声音的“脑内世界模型”是正确对应于外在物理世界的,还是空气中悬浮着文字符号的“脑内世界模型”才是正确与物理世界对应的呢?
从这个例子中,就可以看出,大脑正确表征了物理世界与否,完全取决于进化出来的大脑这个物理系统的一般性构造是什么。“正常”意味着人类这个物种构造上的一种一致性。那么,我们完全可以理解什么是对于我们人而言真实的世界,就是我们的物理大脑在各项功能运转正常的情况下,符合我们生物本性的在脑内世界模型中对外在物理实存的那种表征方式。只有确保了大脑的正常,即正常人类物理大脑的正常运行模式,才能确保这个大脑对脑外实存的表征是真实的和正确的。作为生物有机体的人类对物理实存的认识完全是受到生物性局限的,我们必须承认这种局限,并在这种局限之内对现有的人类认识进行一种融贯一致的解释。人对于人自身的研究,也必须是在承认这种局限性的前提之上展开的,是与这种局限的一种相适。
六、小结
在对“意识”问题的解说中,本文根据当代脑科学的研究结论,说明了大脑作为一个物理系统,是如何表征外来物理信号,以及来自身体本身的信号的。并分析了大脑是如何将这些信号表征为倾向、表象,以及意识的。其中,表象和倾向的最明显区别就是,表象是可以潜在的直接被意识到;而倾向则是影响意识但不能直接在意识中得到表现的。如果将如上各种脑表征方式看作是一个总体,这些形式可被统称作心灵,其中意识乃是心灵中的高阶形式,且总是伴有“自我”。由此得出意识在哲学层面上即是一个“脑内世界模型”这一结论。在对这个模型的特点做出说明之后,本文进一步说明了大脑这个物理系统如何能够通过“脑内世界模型”这种高阶表征方式与脑外物理世界进行正常关联,从而初步回应了人如何达到对世界的正确认识这一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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