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知识点
模块基础
模块使用方式
自定义模块示例
模块的有条件执行
Python包结构
定义和导入包
常用第三方库及安装
实例代码
第三方库自动安装脚本
Python标准库介绍
PyInstaller
小结
实验
1.(基础题)制作文本进度条。
2.(基础题) 蒙特卡罗方法计算圆周率。思路:在一个正方形中撒点,根据在1/4圆内点的数量占总撒点数的比例计算圆周率值。请根据思路将程序补充完整。
3.(基础题) 用jieba模块的3种分词模式,统计词频
知识点
-
模块基础
- 模块定义:Python中模块是包含函数和变量的
.py
文件,可以被其他程序引入使用。 - 模块分类:
- 内置模块:Python官方提供的模块,可直接导入。在命令行下运行$ pydoc modules即可查看。
- 第三方模块:非官方制作的模块,需要先安装后使用。在命令行下运行$ pip install SomePackage即可安装第三方模块;$ pip list 显示已安装的模块
- 自定义模块:用户编写的模块,存放功能性代码。
- 模块定义:Python中模块是包含函数和变量的
-
模块使用方式
- 导入模块:使用
import
语句。- import module1,mudule2,...
- 使用模块函数:通过
模块名.函数名
方式调用。 - 导入特定函数:使用
from 模块名 import 函数名
。- from 模块名 import 函数名1,函数名2,...
- 导入所有函数:使用
from 模块名 import *
。- from 模块名 import *
- 导入并取别名:使用
import 模块名 as 新名字
。- import 模块名 as 新名字
- 导入模块:使用
-
自定义模块示例
swap.py
:定义了一个交换两个数值的函数swap_num
。fibo.py
:定义了两个生成斐波那契数列的函数fib1
和fib2
。
-
模块的有条件执行
- 使用
__name__
属性判断模块是独立运行还是被导入,通过if __name__ == '__main__':
进行条件判断。- _ _name_ _是python的一个内置类属性,它存储模块的名称。 python的模块既可以被调用,也可以独立运行。而被调用时_ _name_ _存储的是py文件名(模块名称),独立运行时存储的是“_ _main_ _"。 它的作用主要就是用来区分当前模块是独立运行还是被调用。
- 使用
-
Python包结构
- 包是包含
__init__.py
文件的文件夹,用于防止模块命名冲突和管理多个模块。- 如果有两个相同名字的模块,应该如何防止命名冲突? 为了更好地管理多个模块源文件,Python 提供了包的概念。 简单来说,包就是文件夹,但该文件夹下必须存在 _ _init_ _.py 文件。 _ _init_ _.py文件,内容是空的,它的作用是告诉解释器,这是一个Python Package。 从逻辑上看,包的本质依然是模块
- Python 安装了 numpy 模块之后,可以在 Python 安装目录的 Lib\site-packages 目录下找到一个 numpy 文件夹,它就是前面安装的 numpy 模块(其实是一个包)。
- 包是包含
-
定义和导入包
- 创建包:创建文件夹并添加
__init__.py
文件。- 定义包主要有两步:
- 创建一个文件夹,该文件夹的名字就是该包的包名。
- 在该文件夹内添加一个 _ _init_ _.py 文件即可。
- 包的本质就是模块,因此导入包和导入模块的语法完全相同,只是需要在模块前加上包名! 包的导入仍使用 import 、 from ... import 语句,使用 “圆点模块名” 的结构化模块命名空间。 与模块类似的是,包被导入之后,会在包目录下生成一个 __pycache__ 文件夹,并在该文件夹内为包生成一个 __init__.cpython-36.pyc 文件。
- 定义包主要有两步:
- 导入包:使用
import
或from ... import
语句,包名需前置。
- 创建包:创建文件夹并添加
-
常用第三方库及安装
- pip 是 Python 包管理工具,该工具提供了对Python 包的查找、下载、安装、卸载的功能。 可以通过以下命令来判断是否已安装:
- 介绍了NumPy、Matplotlib、PIL、Scikit-Learn等库的用途和安装方法。
-
实例代码
- 如何使用
jieba
和wordcloud
库生成词云图。
- 如何使用
-
第三方库自动安装脚本
- 提供了一个Python脚本
BatchInstall.py
,用于自动安装多个第三方库。
- 提供了一个Python脚本
-
Python标准库介绍
os
库:提供操作系统交互功能。- os库提供通用的、基本的操作系统交互功能 os库是Python标准库,包含几百个函数 常用路径操作、进程管理、环境参数等几类
- 路径操作:os.path子库,处理文件路径及信息 进程管理:启动系统中其他程序 环境参数:获得系统软硬件信息等环境参数
random
模块:用于生成随机数。所用的算法是梅森旋转算法。- random.random() #用于生成一个0到1的随机浮点数:0<= n < 1.0
- random.uniform(a,b) #用于生成一个指定范围内的随机浮点数
- random.randint(a, b) #用于生成一个指定范围内的整数。[a,b]
- random.randrange([start], stop[, step]) #从指定范围内,按指定基数递增的集合中获取一个随机数
- random.choice(sequence) #从序列中获取一个随机元素
- random.shuffle(x[, random]) #用于将一个列表中的元素打乱
- random.sample(sequence, k) #从指定序列中随机获取指定长度的片断并随机排列
turtle
模块:提供绘制图形的函数。是Python内置的一个标准模块,它提供了绘制线、圆以及其它形状的函数,使用该模块可以创建图形窗口,在图形窗口中通过简单重复动作直观地绘制界面与图形。- turtle的使用主要分为以下三个方面:创建窗口 设置画布 绘制图形
-
PyInstaller
- 使用PyInstaller将Python程序打包成可执行文件。
- 安装pyinstaller: pip installer pyinstaller。 打包程序:在程序所在路径下执行命令pyinstaller –F –w filename.py。 (在程序所在路径下 按shift+鼠标右键 输入pyinstaller –F –w filename.py命令) 执行完上述操作后自动生成dist文件夹,可执行程序文件位于该目录下
- 使用PyInstaller将Python程序打包成可执行文件。
-
小结
- 模块化编程思想以及为Python程序导入模块、使用模块的方法 如何查看本地模块、管理第三方模块和制作自定义模块 Python中基础的绘图模块——turtle Pyhton的random模块
实验
一、实验目的:
- 了解模块的发布和安装
- 了解模块的制作
- 掌握模块的基本使用
- 掌握包的使用
二、实验内容:
1.(基础题)制作文本进度条。
第1版源代码:
#TextProBarV1.py
import time
scale = 100
print("------执行开始------")
for i in range(scale+1):
a = '*' * i
b = '.' * (scale - i)
c = (i/scale)*100
print("{:^3.0f}%[{}->{}]".format(c,a,b))
time.sleep(0.1) #延时0.1秒
print("\n------执行结束------")
技术要点:
-
- 刷新的本质是:用后打印的字符覆盖之前的字符
- 不能换行:print()需要被控制
- 要能回退:打印后光标退回到之前的位置 \r
请根据提示,对TextProBarV1.py程序进行修改,实现"文本进度条"单行动态刷新效果。
程序代码:
import timescale = 100
print("------执行开始------")for i in range(1, scale+1):a = '*' * ib = '.' * (scale - i)c = (i / scale) * 100# 使用\r使光标回到行首,不换行打印新进度print("\r{:>3}%[{}=>{}]".format(c, a, b), end='')time.sleep(0.1) # 延时0.1秒print("\n------执行结束------")
2.(基础题) 蒙特卡罗方法计算圆周率。思路:在一个正方形中撒点,根据在1/4圆内点的数量占总撒点数的比例计算圆周率值。请根据思路将程序补充完整。
说明:
DARTS:抛洒点的总数量(DARTS的值越大,结果越准确)
hits:在圆内部的点的数量
perf_counter()是第三方库time的函数,返回当前的计算机系统时间
程序代码:
#CalPi.py
from random import random
from time import perf_counter
DARTS = 1000*1000
hits = 0.0
start = perf_counter() #洒点计时开始
for i in range(1, DARTS+1):
x, y = random(), random()
dist = pow(________①_______) #计算x,y两点距离
if dist <= 1.0:
hits = hits + 1
pi = 4 * (hits/DARTS)
print("圆周率值是: {}".format(pi))
end = ____②_______ #洒点计时结束
print("运行时间是: {:.5f}s".format(______③_____)) #输出程序运行时间
from random import random
from time import perf_counterDARTS = 1000 * 1000
hits = 0.0start = perf_counter() # 撒点计时开始for i in range(1, DARTS + 1):x, y = random(), random()# ① 计算x, y两点距离的平方和的平方根dist = pow(x * x + y * y, 1/2)if dist <= 1.0:hits = hits + 1# 计算圆周率
pi = 4 * (hits / DARTS)
print("圆周率值是: {}".format(pi))end = perf_counter() # 撒点计时结束
# ② 计算程序运行时间
print("运行时间是: {:.5f}s".format(end - start)) # ③ 输出程序运行时间
3.(基础题) 用jieba模块的3种分词模式,统计词频
《西游记》中主要有四个角色:唐僧、孙悟空、猪八戒和沙僧,这些角色中哪个才是男主角呢?统计角色的出场次数,再按出场次数对角色排序,查看哪个角色排在首位。
import jieba# text是《西游记》的文本内容
text = "
(明)吴承恩著
第一回
灵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
诗曰:
混沌未分天地乱,茫茫渺渺无人见。
自从盘古破鸿蒙,开辟从兹清浊辨。
覆载群生仰至仁,发明万物皆成善。
欲知造化会元功,须看西游释厄传。
盖闻天地之数,有十二万九千六百岁为一元。将一元分为
十二会,乃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
亥之十二支也。每会该一万八百岁。且就一日而论:子时得阳
气,而丑则鸡鸣;寅不通光,而卯则日出;辰时食后,而巳则
挨排;日午天中,而未则西蹉;申时晡而日落酉,戌黄昏而人
定亥。譬于大数,若到戌会之终,则天地昏鏤而万物否矣。
再去五千四百岁,交亥会之初,则当黑暗,而两间人物俱
无矣,故曰混沌。又五千四百岁,亥会将终,贞下起元,近子
之会,而复逐渐开明。邵康节曰:“冬至子之半,天心无改移。
一阳初动处,万物未生时。”到此天始有根。
再五千四百岁,正当子会,轻清上腾,有日有月有星有辰。
日月星辰,谓之四象。故曰天开于子。又经五千四百岁,子会将终,近丑之会,而逐渐坚实。《易》曰:“大哉乾元!至哉
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至此,地始凝结。
再五千四百岁,正当丑会,重浊下凝,有水有火有山有石
有土。水火山石土,谓之五形。故曰地辟于丑。又经五千四百
岁,丑会终而寅会之初,发生万物。历曰:“天气下降,地气
上升;天地交合,群物皆生。”至此,天清地爽,阴阳交合。
再五千四百岁,正当寅会,生人生兽生禽,正谓天地人,
三才定位。故曰人生于寅。
感盘古开辟,三皇治世,五帝定伦,世界之间,遂分为四
大部洲:曰东胜神洲,曰西牛贺洲,曰南赡部洲,曰北俱芦洲。
这部书单表东胜神洲。海外有一国土,名曰傲来国。国近大海,
海中有一座名山,唤为花果山。此山乃十洲之祖脉,三岛之来
龙,自开清浊而立,鸿蒙判后而成。真个好山!有词赋为证,
赋曰:
势镇汪洋,威宁瑶海。势镇汪洋,潮涌银山鱼入
穴;威宁瑶海,波翻雪浪蜃离渊。水火方隅高积土,
东海之处耸崇巅。丹崖怪石,削壁奇峰。丹崖上,彩
凤双鸣;削壁前,麒麟独卧。峰头时听锦鸡鸣,石窟
每观龙出入。林中有寿鹿仙狐,树上有灵禽玄鹤。瑶
草奇花不谢,青松翠柏长春。仙桃常结果,修竹每留
云。一条涧壑藤萝密,四面原堤草色新。正是百川会
处擎天柱,万劫无移大地根。
那座山正当顶上,有一块仙石。其石有三丈六尺五寸高,
有二丈四尺围圆。三丈六尺五寸高,按周天三百六十五度;二
丈四尺围圆,按政历二十四气。上有九窍八孔,按九宫八卦。四面更无树木遮阴,左右倒有芝兰相衬。盖自开辟以来,每受
天真地秀,日精月华,感之既久,遂有灵通之意。内育仙胞。
一日迸裂,产一石卵,似圆球样大。因见风,化作一个石猴。
五官俱备,四肢皆全。便就学爬学走,拜了四方。目运两道金
光,射冲斗府。惊动高天上圣大慈仁者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
驾座金阙云宫灵霄宝殿,聚集仙卿,见有金光焰焰,即命千里
眼、顺风耳开南天门观看。二将果奉旨出门外,看的真,听的
明。
须臾回报道:“臣奉旨观听金光之处,乃东胜神洲海东傲
来小国之界,有一座花果山,山上有一仙石,石产一卵,见风
化一石猴,在那里拜四方,眼运金光,射冲斗府。如今服饵水
食,金光将潜息矣。”玉帝垂赐恩慈曰:“下方之物,乃天地
精华所生,不足为异。”
那猴在山中,却会行走跳跃,食草木,饮涧泉,采山花,
觅树果;与狼虫为伴,虎豹为群,獐鹿为友,猕猿为亲;夜宿
石崖之下,朝游峰洞之中。真是“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一朝天气炎热,与群猴避暑,都在松阴之下顽耍。你看他一个
个——
跳树攀枝,采花觅果;抛弹子,邷么儿,跑沙窝,
砌宝塔;赶蜻蜓,扑虫入蜡;参老天,拜菩萨;扯葛藤,
编草巾未;捉虱子,咬圪蚤;理毛衣,剔指甲;挨的挨,
擦的擦;推的推,压的压;扯的扯,拉的拉,青松林
下任他顽,绿水涧边随洗濯。
一群猴子耍了一会,却去那山涧中洗澡。见那股涧水奔流,
真个似滚瓜涌溅。古云:禽有禽言,兽有兽语。众猴都道:“这股水不知是那里的水。我们今日赶闲无事,顺涧边往上溜头
寻看源流,耍子去耶!”喊一声,都拖男挈女,唤弟呼兄,一
齐跑来,顺涧爬山,直至源流之处,乃是一股瀑布飞泉。但见
那——
一派白虹起,千寻雪浪飞。
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依。
冷气分青嶂,余流润翠微。
潺盢名瀑布,真似挂帘帷。
众猴拍手称扬道:“好水,好水!原来此处远通山脚之下,
直接大海之波。”又道:“那一个有本事的,钻进去寻个源头
出来不伤身体者,我等即拜他为王。”连呼了三声,忽见丛杂
中跳出一个石猴,应声高叫道:“我进去,我进去!”好猴!
也是他——
今日芳名显,时来大运通。
有缘居此地,天遣入仙宫。
你看他瞑目蹲身,将身一纵,径跳入瀑布泉中,忽睁睛抬
头观看,那里边却无水无波,明明朗朗的一架桥梁。他住了身,
定了神,仔细再看,原来是座铁板桥,桥下之水,冲贯于石窍
之间,倒挂流出去,遮闭了桥门。却又欠身上桥
头,再走再看,却似有人家住处一般,真个好所在。但见
那——
翠藓堆蓝,白云浮玉,光摇片片烟霞。虚窗静室,滑凳板生花。乳窟龙珠倚挂,萦回满地奇葩。锅灶傍
崖存火迹,樽 靠案见肴渣。石座石床真可爱,石盆
石碗更堪夸。又见那一竿两竿修竹,三点五点梅花。
几树青松常带雨,浑然象个人家。
看罢多时,跳过桥中间,左右观看,只见正当中有一石碣。
碣上有一行楷书大字,镌着“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石
猿喜不自胜,急抽身往外便走,复瞑目蹲身,跳出水外,打了
两个呵呵道:“大造化,大造化!”众猴把他围住问道:“里
面怎么样?水有多深?”石猴道:“没水,没水!原来是一座
铁板桥。桥那边是一座天造地设的家当。”众猴道:“怎见得
是个家当?”石猴笑道:“这股水乃是桥下冲贯石窍,倒挂下
来遮闭门户的。桥边有花有树,乃是一座石房。房内有石锅石
灶、石碗石盆、石床石凳,中间一块石碣上,镌着‘花果山福
地,水帘洞洞天’。真个是我们安身之处。里面且是宽阔,容
得千百口老小。我们都进去住,也省得受老天之气。这里边—
—
刮风有处躲,下雨好存身。
霜雪全无惧,雷声永不闻。
烟霞常照耀,祥瑞每蒸熏。
松竹年年秀,奇花日日新。”
众猴听得,个个欢喜。都道:“你还先走,带我们进去,
进去!”石猴却又瞑目蹲身,往里一跳,叫道:“都随我进来,
进来!”那些猴有胆大的,都跳进去了;胆小的,一个个伸头
缩颈,抓耳挠腮,大声叫喊,缠一会,也都进去了。跳过桥头,一个个抢盆夺碗,占灶争床,搬过来,移过去,正是猴性顽劣,
再无一个宁时,只搬得力倦神疲方止。石猿端坐上面道:“列
位呵,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你们才说有本事进得来,出得去,
不伤身体者,就拜他为王。我如今进来又出去,出去又进来,
寻了这一个洞天与列位安眠稳睡,各享成家之福,何不拜我为
王?”众猴听说,即拱伏无违,一个个序齿排班,朝上礼拜,
都称“千岁大王”。自此,石猿高登王位,将“石”字儿隐了,
遂称美猴王。有诗为证,诗曰:
三阳交泰产群生,仙石胞含日月精。
借卵化猴完大道,假他名姓配丹成。
内观不识因无相,外合明知作有形。
历代人人皆属此,称王称圣任纵横。
美猴王领一群猿猴、猕猴、马猴等,分派了君臣佐使,朝游花
果山,暮宿水帘洞,合契同情,不入飞鸟之丛,不从走兽之类,
独自为王,不胜欢乐。是以——
春采百花为饮食,夏寻诸果作生涯。
秋收芋栗延时节,冬觅黄精度岁华。
美猴王享乐天真,何期有三五百载。一日,与群猴喜宴之
间,忽然忧恼,堕下泪来。众猴慌忙罗拜道:“大王何为烦恼?
”猴王道:“我虽在欢喜之时,却有一点儿远虑,故此烦恼。”
众猴又笑道:“大王好不知足!我等日日欢会,在仙山福地,
古洞神洲,不伏麒麟辖,不伏凤凰管,又不伏人王拘束,自由
自在,乃无量之福,为何远虑而忧也?”猴王道:“今日虽不归人王法律,不惧禽兽威服,将来年老血衰,暗中有阎王老子
管着,一旦身亡,可不枉生世界之中,不得久注天人之内?”
众猴闻此言,一个个掩面悲啼,俱以无常为虑。只见那班
部中,忽跳出一个通背猿猴,厉声高叫道:“大王若是这般远
虑,真所谓道心开发也!如今五虫之内,惟有三等名色,不伏
阎王老子所管。”猴王道:“你知那三等人?”猿猴道:“乃
是佛与仙与神圣三者,躲过轮回,不生不灭,与天地山川齐寿。
”猴王道:“此三者居于何所?”猿猴道:“他只在阎浮世界
之中,古洞仙山之内。”猴王闻之,满心欢喜道:“我明日就
辞汝等下山,云游海角,远涉天涯,务必访此三者,学一个不
老长生,常躲过阎君之难。”噫!这句话,顿教跳出轮回网,
致使齐天大圣成。众猴鼓掌称扬,都道:“善哉,善哉!我等
明日越岭登山,广寻些果品,大设筵宴送大王也。”
次日,众猴果去采仙桃,摘异果,刨山药,儿黄精,芝兰
香蕙,瑶草奇花,般般件件,整整齐齐,摆开石凳石桌,排列
仙酒仙肴。但见那——
金丸珠弹,红绽黄肥。金丸珠弹腊樱桃,色真甘
美;红绽黄肥熟梅子,味果香酸。鲜龙眼,肉甜皮薄;
火荔枝,核小囊红。林檎碧实连枝献,枇杷缃苞带叶
擎。兔头梨子鸡心枣,消渴除烦更解酲。香桃烂杏,
美甘甘似玉液琼浆;脆李杨梅,酸荫荫如脂酥膏酪。
红囊黑子熟西瓜,四瓣黄皮大柿子。石榴裂破,丹砂
粒现火晶珠;芋栗剖开,坚硬肉团金玛瑙。胡桃银杏
可传茶,椰子葡萄能做酒。榛松榧柰满盘盛,桔蔗柑
橙盈案摆。熟煨山药,烂煮黄精。捣碎茯苓并薏苡,
石锅微火漫炊羹。人间纵有珍羞味,怎比山猴乐更宁!群猴尊美猴王上坐,各依齿肩排于下边,一个个轮流上前
奉酒奉花奉果,痛饮了一日。次日,美猴王早起,教:“小的
们,替我折些枯松,编作筏子,取个竹竿作篙,收拾些果品之
类,我将去也。”果独自登筏,尽力撑开,飘飘荡荡,径向大
海波中,趁天风来渡南赡部洲地界。这一去,正是那——
天产仙猴道行隆,离山驾筏趁天风。
飘洋过海寻仙道,立志潜心建大功。
有分有缘休俗愿,无忧无虑会元龙。
料应必遇知音者,说破源流万法通。
也是他运至时来,自登木筏之后,连日东南风紧,将他送
到西北岸前,乃是南赡部洲地界。持篙试水,偶得浅水,弃了
筏子,跳上岸来。只见海边有人捕鱼、打雁、?蛤、淘盐。他
走近前,弄个把戏,妆个弔虎,吓得那些人丢筐弃网,四散奔
跑。将那跑不动的拿住一个,剥了他的衣裳,也学人穿在身上,
摇摇摆摆,穿州过府,在市廛中,学人礼,学人话。朝餐夜宿,
一心里访问佛仙神圣之道,觅个长生不老之方。见世人都是为
名为利之徒,更无一个为身命者,正是那——
争名夺利几时休?早起迟眠不自由。
骑着驴骡思骏马,官居宰相望王侯。
只愁衣食耽劳碌,何怕阎君就取勾。
继子荫孙图富贵,更无一个肯回头。
猴王参访仙道,无缘得遇,在于南赡部洲,串长城,游小
县,不觉八九年余。忽行至西洋大海,他想着海外必有神仙,独自个依前作筏,又飘过西海,直至西牛贺洲地界。登岸遍访
多时,忽见一座高山秀丽,林麓幽深。他也不怕狼虫,不惧虎
豹,登山顶上观看。果是好山——
千峰排戟,万仞开屏。日映岚光轻锁翠,雨收黛
色冷含青。枯藤缠老树,古渡界幽程。奇花瑞草,修
竹乔松。
修竹乔松,万载常青欺福地;奇花瑞草,四时不
谢赛蓬瀛。幽鸟啼声近,源泉响溜清。重重谷壑芝兰
绕,处处巉崖苔藓生。起伏峦头龙脉好,必有高人隐
姓名。
正观看间,忽闻得林深之处有人言语,急忙趋步穿入林中,
侧耳而听,原来是歌唱之声,歌曰:
观棋柯烂,伐木丁丁,云边谷口徐行。卖薪沽酒,
狂笑自陶情。苍径秋高,对月枕松根,一觉天明。认
旧林,登崖过岭,持斧断枯藤。收来成一担,行歌市
上,易米三升。更无些子争竞,时价平平。不会机谋
巧算,没荣辱,恬淡延生。相逢处,非仙即道,静坐
讲《黄庭》。
美猴王听得此言,满心欢喜道:“神仙原来藏在这里!”
即忙跳入里面,仔细再看,乃是一个樵子,在那里举斧砍柴,
但看他打扮非常——
头上戴箬笠,乃是新笋初脱之箨。身上穿布衣,上下,二十八宿密层层。角亢氐房为总领,奎娄胃昴惯翻腾。
斗牛女虚危室壁,心尾箕星个个能。井鬼柳星张翼轸,轮枪舞
剑显威灵。停云降雾临凡世,花果山前扎下营。
诗曰:
天产猴王变化多,偷丹偷酒乐山窝。
只因搅乱蟠桃会,十万天兵布网罗。
当时李天王传了令,着众天兵扎了营,把那花果山围得水
泄不通。上下布了十八架天罗地网,先差九曜恶星出战。九曜
即提兵径至洞外,只见那洞外大小群猴跳跃顽耍。星官厉声高
叫道:“那小妖!你那大圣在那里?我等乃上界差调的天神,
到此降你这造反的大圣。教他快快来归降;若道半个‘不’字,
教汝等一概遭诛!”那小妖慌忙传入道:“大圣,祸事了,祸
事了!外面有九个凶神,口称上界差来的天神,收降大圣。”
那大圣正与七十二洞妖王,并四健将分饮仙酒,一闻此报,
公然不理道:“今朝有酒今朝醉,莫管门前是与非。”说不了,
一起小妖又跳来道:“那九个凶神,恶言泼语,在门前骂战哩!
”大圣笑道:“莫采他。诗酒且图今日乐,功名休问几时成。”
说犹未了,又一起小妖来报:“爷爷!那九个凶神已把门打破,
杀进来也!”大圣怒道:“这泼毛神,老大无礼!本待不与他
计较,如何上门来欺我?”即命独角鬼王,领帅七十二洞妖王
出阵,老孙领四健将随后。那鬼王疾帅妖兵,出门迎敌,却被
九曜恶星一齐掩杀,抵住在铁板桥头,莫能得出。
正嚷间,大圣到了。叫一声:“开路!”掣开铁棒,幌一
幌,碗来粗细,丈二长短,丢开架子,打将出来。九曜星那个
敢抵,一时打退。那九曜星立住阵势道:“你这不知死活的弼后开《度亡经》一卷。诵毕,伯钦又请写荐亡疏一道,再开念
《金刚经》、《观音经》,一一朗音高诵。诵毕,吃了午斋,
又念《法华经》、《弥陀经》。各诵几卷,又念一卷《孔雀经》
,及谈絆佣洗业的故事,早又天晚。献过了种种香火,化了众
神纸马,烧了荐亡文疏。佛事已毕,又各安寝。
却说那伯钦的父亲之灵,超荐得脱沉沦,鬼魂儿早来到东
家宅内,托一梦与合宅长幼道:“我在阴司里苦难难脱,日久
不得超生。今幸得圣僧,念了经卷,消了我的罪业,阎王差人
送我上中华富地长者人家托生去了。你们可好生谢送长老,不
要怠慢,不要怠慢。我去也。”这才是:万法庄严端有意,荐
亡离苦出沉沦。
那合家儿梦醒,又早太阳东上,伯钦的娘子道:“太保,
我今夜梦见公公来家,说他在阴司苦难难脱,日久不得超生。
今幸得圣僧念了经卷,消了他的罪业,阎王差人送他上中华富
地长者人家托生去,教我们好生谢那长老,不得怠慢。他说罢,
径出门,徉徜去了。我们叫他不应,留他不住,醒来却是一梦。
”伯钦道:“我也是那等一梦,与你一般。我们起去对母亲说
去。”他两口子正欲去说,只见老母叫道:“伯钦孩儿,你来,
我与你说话。”二人至前,老母坐在床上道:“儿呵,我今夜
得了个喜梦,梦见你父亲来家,说多亏了长老超度,已消了罪
业,上中华富地长者家去托生。”夫妻们俱呵呵大笑道:“我
与媳妇皆有此梦,正来告禀,不期母亲呼唤,也是此梦。”遂
叫一家大小起来,安排谢意,替他收拾马匹,都至前拜谢道:
“多谢长老超荐我亡父脱难超生,报答不尽!”
三藏道:“贫僧有何能处,敢劳致谢!”伯钦把三口儿的
梦话,对三藏陈诉一遍,三藏也喜。早供给了素斋,又具白银
一两为谢。三藏分文不受。一家儿又恳恳拜央,三藏毕竟分文未受,但道:“是你肯发慈悲送我一程,足感至爱。”伯钦与
母妻无奈,急做了些粗面烧饼干粮,叫伯钦远送,三藏欢喜收
纳。太保领了母命,又唤两三个家僮,各带捕猎的器械,同上
大路,看不尽那山中野景,岭上风光。
行经半日,只见对面处,有一座大山,真个是高接青霄,
崔巍险峻。三藏不一时,到了边前。那太保登此山如行平地。
正走到半山之中,伯钦回身,立于路下道:“长老,你自前进,
我却告回。”三藏闻言,滚鞍下马道:“千万敢劳太保再送一
程!”伯钦道:“长老不知,此山唤做两界山,东半边属我大
唐所管,西半边乃是鞑靼的地界。那厢狼虎,不伏我降,我却
也不能过界,你自去罢。”三藏心惊,轮开手,牵衣执袂,滴
泪难分。正在那叮咛拜别之际,只听得山脚下叫喊如雷道:“
我师父来也,我师父来也!”唬得个三藏痴呆,伯钦打挣。毕
竟不知是甚人叫喊,且听下回分解。第十四回
心猿归正六贼无踪
诗曰:
佛即心兮心即佛,心佛从来皆要物。
若知无物又无心,便是真如法身佛。
法身佛,没模样,一颗圆光涵万象。
无体之体即真体,无相之相即实相。
色非空非不空,不来不向不回向。
无异无同无有无,难舍难取难听望。
外灵光到处同,一佛国在一沙中。
一粒沙含大千界,一个身心万法同。
知之须会无心诀,不染不滞为净业。
善恶千端无所为,便是南无释迦叶。
却说那刘伯钦与唐三藏惊惊慌慌,又闻得叫声师父来也。
众家僮道:“这叫的必是那山脚下石匣中老猿。”太保道:“
是他,是他!”三藏问:“是什么老猿?”太保道:“这山旧
名五行山,因我大唐王征西定国,改名两界山。先年间曾闻得
老人家说:‘王莽篡汉之时,天降此山,下压着一个神猴,不
怕寒暑,不吃饮食,自有土神监押,教他饥餐铁丸,渴饮铜汁。自昔到今,冻饿不死。’这叫必定是他。长老莫怕,我们下山
去看来。”三藏只得依从,牵马下山。行不数里,只见那石匣
之间,果有一猴,露着头,伸着手,乱招手道:“师父,你怎
么此时才来?来得好,来得好!救我出来,我保你上西天去也!
”这长老近前细看,你道他是怎生模样——
嘴缩腮,金睛火眼。头上堆苔藓,耳中生薜萝。鬓边少发
多青草,颔下无须有绿莎。眉间土,鼻凹泥,十分狼狈,指头
粗,手掌厚,尘垢余多。还喜得眼睛转动,喉舌声和。语言虽
利便,身体莫能那。正是五百年前孙大圣,今朝难满脱天罗。
这太保诚然胆大,走上前来,与他拔去了鬓边草,颔下莎,
问道:“你有什么说话?”那猴道:“我没话说,教那个师父
上来,我问他一问。”三藏道:“你问我什么?”那猴道:“
你可是东土大王差往西天取经去的么?”三藏道:“我正是,
你问怎么?”那猴道:“我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
只因犯了诳上之罪,被佛祖压于此处。前者有个观音菩萨,领
佛旨意,上东土寻取经人。我教他救我一救,他劝我再莫行凶,
归依佛法,尽殷勤保护取经人,往西方拜佛,功成后自有好处。
故此昼夜提心,晨昏吊胆,只等师父来救我脱身。我愿保你取
经,与你做个徒弟。”三藏闻言,满心欢喜道:“你虽有此善
心,又蒙菩萨教诲,愿入沙门,只是我又没斧凿,如何救得你
出?”那猴道:“不用斧凿,你但肯救我,我自出来也。”三
藏道:“我自救你,你怎得出来?”那猴道:“这山顶上有我
佛如来的金字压帖。你只上山去将帖儿揭起,我就出来了。”
三藏依言,回头央浼刘伯钦道:“太保啊,我与你上山走一遭。
”伯钦道:“不知真假何如!”那猴高叫道:“是真!决不敢
虚谬!”伯钦只得呼唤家僮,牵了马匹。他却扶着三藏,复上
高山,攀藤附葛,只行到那极巅之处,果然见金光万道,瑞气千条,有块四方大石,石上贴着一封皮,却是“ 、嘛、呢、
叭、口迷、吽、吽”六个金字。
三藏近前跪下,朝石头,看着金字,拜了几拜,望西祷祝
道:“弟子陈玄奘,特奉旨意求经,果有徒弟之分,揭得金字,
救出神猴,同证灵山。若无徒弟之分,此辈是个凶顽怪物,哄
赚弟子,不成吉庆,便揭不得起。”祝罢,又拜。拜毕,上前
将六个金字轻轻揭下。只闻得一阵香风,劈手把压帖儿刮在空
中,叫道:“吾乃监押大圣者。今日他的难满,吾等回见如来,
缴此封皮去也。”吓得个三藏与伯钦一行人,望空礼拜。径下
高山,又至石匣边,对那猴道:“揭了压帖矣,你出来么。”
那猴欢喜,叫道:“师父,你请走开些,我好出来,莫惊
了你。”伯钦听说,领着三藏,一行人回东即走。走了五七里
远近,又听得那猴高叫道:“再走,再走!”三藏又行了许远,
下了山,只闻得一声响亮,真个是地裂山崩。众人尽皆悚惧,
只见那猴早到了三藏的马前,赤淋淋跪下,道声:“师父,我
出来也!”对三藏拜了四拜,急起身,与伯钦唱个大喏道:“
有劳大哥送我师父,又承大哥替我脸上薅草。”谢毕,就去收
拾行李,扣背马匹。那马见了他,腰软蹄矬,战兢兢的立站不
住。盖因那猴原是弼马温,在天上看养龙马的,有些法则,故
此凡马见他害怕。
三藏见他意思,实有好心,真个象沙门中的人物,便叫:
“徒弟啊,你姓什么?”猴王道:“我姓孙。”三藏道:“我
与你起个法名,却好呼唤。”猴王道:“不劳师父盛意,我原
有个法名,叫做孙悟空。”三藏欢喜道:“也正合我们的宗派。
你这个模样,就象那小头陀一般,我再与你起个混名,称为行
者,好么?”悟空道:“好,好,好!”自此时又称为孙行者。
那伯钦见孙行者一心收拾要行,却转身对三藏唱个喏道:“长老,你幸此间收得个好徒,甚喜甚喜,此人果然去得。我却告
回。”三藏躬身作礼相谢道:“多有拖步,感激不胜。回府多
多致意令堂老夫人,令荆夫人,贫僧在府多扰,容回时踵谢。”
伯钦回礼,遂此两下分别。
却说那孙行者请三藏上马,他在前边,背着行李,赤条条,
拐步而行。不多时,过了两界山,忽然见一只猛虎,咆哮剪尾
而来,三藏在马上惊心。行者在路旁欢喜道:“师父莫怕他,
他是送衣服与我的。”放下行李,耳朵里拔出一个针儿,迎着
风,幌一幌,原来是个碗来粗细一条铁棒。他拿在手中,笑道:
“这宝贝,五百余年不曾用着他,今日拿出来挣件衣服儿穿穿。
”你看他拽开步,迎着猛虎,道声:“业畜,那里去!”那只
虎蹲着身,伏在尘埃,动也不敢动动。却被他照头一棒,就打
的脑浆迸万点桃红,牙齿喷几珠玉块,唬得那陈玄奘滚鞍落马,
咬指道声:“天哪,天哪!刘太保前日打的斑斓虎,还与他斗
了半日。今日孙悟空不用争持,把这虎一棒打得稀烂,正是强
中更有强中手!”
行者拖将虎来道:“师父略坐一坐,等我脱下他的衣服来,
穿了走路。”三藏道:“他那里有甚衣服?”行者道:“师父
莫管我,我自有处置。”好猴王,把毫毛拔下一根,吹口仙气,
叫:“变!”变作一把牛耳尖刀,从那虎腹上挑开皮,往下一
剥,剥下个囫囵皮来,剁去了爪甲,割下头来,割个四四方方
一块虎皮,提起来,量了一量道:“阔了些儿,一幅可作两幅。
”拿过刀来,又裁为两幅。收起一幅,把一幅围在腰间,路旁
揪了一条葛藤,紧紧束定,遮了下体道:“师父,且去,且去!
到了人家,借些针线,再缝不迟。”他把条铁棒,捻一捻,依
旧象个针儿,收在耳里,背着行李,请师父上马。
两个前进,长老在马上问道:“悟空,你才打虎的铁棒,如何不见?”行者笑道:“师父,你不晓得。我这棍,本是东
洋大海龙宫里得来的,唤做天河镇底神珍铁,又唤做如意金箍
棒。当年大反天宫,甚是亏他。随身变化,要大就大,要小就
小。刚才变做一个绣花针儿模样,收在耳内矣。但用时,方可
取出。”三藏闻言暗喜。又问道:“方才那只虎见了你,怎么
就不动动,让自在打他,何说?”悟空道:“不瞒师父说,莫
道是只虎,就是一条龙,见了我也不敢无礼。我老孙,颇有降
龙伏虎的手段,翻江搅海的神通,见貌辨色,聆音察理,大之
则量于宇宙,小之则摄于毫毛!变化无端,隐显莫测。剥这个
虎皮,何为稀罕?见到那疑难处,看展本事么!”三藏闻得此
言,愈加放怀无虑,策马前行。师徒两个走着路,说着话,不
觉得太阳星坠。但见——
焰焰斜辉返照,天涯海角归云。千山鸟雀噪声频,觅宿投
林成阵。野兽双双对对,回窝族族群群。一勾新月破昏,万
点明星光晕。
行者道:“师父走动些,天色晚了。那壁厢树木森森,想
必是人家庄院,我们赶早投宿去来。”三藏果策马而行,径奔
人家,到了庄院前下马。行者撇了行李,走上前,叫声:“开
门,开门!”那里面有一老者,扶筇而出,唿喇的开了门,看
见行者这般恶相,腰系着一块虎皮,好似个雷公模样,唬得脚
软身麻,口出谵语道:“鬼来了,鬼来了!”三藏近前搀住叫
道:“老施主,休怕。他是我贫僧的徒弟,不是鬼怪。”老者
抬头,见了三藏的面貌清奇,方然立定,问道:“你是那寺里
来的和尚,带这恶人上我门来?”三藏道:“我贫僧是唐朝来
的,往西天拜佛求经,适路过此间,天晚,特造檀府借宿一宵,
明早不犯天光就行。万望方便一二。”老者道:“你虽是个唐
人,那个恶的却非唐人。”悟空厉声高呼道:“你这个老儿全没眼色!唐人是我师父,我是他徒弟!我也不是甚糖人蜜人,
我是齐天大圣。你们这里人家,也有认得我的,我也曾见你来。
”那老者道:“你在那里见我?”悟空道:“你小时不曾在我
面前扒柴?不曾在我脸上挑菜?”老者道:“这厮胡说!你在
那里住?我在那里住?我来你面前扒柴挑菜!”悟空道:“我
儿子便胡说!你是认不得我了,我本是这两界山石匣中的大圣。
你再认认看。”老者方才省悟道:“你倒有些象他,但你是怎
么得出来的?”悟空将菩萨劝善、令我等待唐僧揭帖脱身之事,
对那老者细说了一遍。老者却才下拜,将唐僧请到里面,即唤
老妻与儿女都来相见,具言前事,个个欣喜。又命看茶,茶罢,
问悟空道:“大圣啊,你也有年纪了?”悟空道:“你今年几
岁了?”老者道:“我痴长一百三十岁了。”行者道:“还是
我重子重孙哩!我那生身的年纪,我不记得是几时,但只在这
山脚下,已五百余年了。”老者道:“是有,是有。我曾记得
祖公公说,此山乃从天降下,就压了一个神猴。只到如今,你
才脱体。我那小时见你,是你头上有草,脸上有泥,还不怕你。
如今脸上无了泥,头上无了草,却象瘦了些,腰间又苫了一块
大虎皮,与鬼怪能差多少?”
一家儿听得这般话说,都呵呵大笑。这老儿颇贤,即令安
排斋饭。饭后,悟空道:“你家姓甚?”老者道:“舍下姓陈。
”三藏闻言,即下来起手道:“老施主,与贫僧是华宗。”行
者道:“师父,你是唐姓,怎的和他是华宗?”三藏道:“我
俗家也姓陈,乃是唐朝海州弘农郡聚贤庄人氏。我的法名叫做
陈玄奘。只因我大唐太宗皇帝赐我做御弟三藏,指唐为姓,故
名唐僧也。”那老者见说同姓,又十分欢喜。行者道:“老陈,
左右打搅你家。我有五百多年不洗澡了,你可去烧些汤来,与
我师徒们洗浴洗浴,一发临行谢你。”那老儿即令烧汤拿盆,掌上灯火。师徒浴罢,坐在灯前,行者道:“老陈,还有一事
累你,有针线借我用用。”那老儿道:“有,有,有。”即教
妈妈取针线来,递与行者。行者又有眼色,见师父洗浴,脱下
一件白布短小直裰未穿,他即扯过来披在身上,却将那虎皮脱
下,联接一处,打一个马面样的折子,围在腰间,勒了藤条,
走到师父面前道:“老孙今日这等打扮,比昨日如何?”三藏
道:“好,好,好!这等样,才象个行者。”三藏道:“徒弟,
你不嫌残旧,那件直裰儿,你就穿了罢。”悟空唱个喏道:“
承赐,承赐!”他又去寻些草料喂了马。此时各各事毕,师徒
与那老儿,亦各归寝。
次早,悟空起来,请师父走路。三藏着衣,教行者收拾铺
盖行李。正欲告辞,只见那老儿,早具脸汤,又具斋饭。斋罢,
方才起身。三藏上马,行者引路,不觉饥餐渴饮,夜宿晓行,
又值初冬时候。但见那——
霜凋红叶千林瘦,岭上几株松柏秀。未开梅蕊散香幽,暖
短昼,小春候,菊残荷尽山茶茂。寒桥古树争枝斗,曲涧
涓涓泉水溜。淡云欲雪满天浮,朔风骤,牵衣袖,向晚寒威人
怎受?
师徒们正走多时,忽见路旁唿哨一声,闯出六个人来,各
执长枪短剑,利刃强弓,大咤一声道:“那和尚,那里走!赶
早留下马匹,放下行李,饶你性命过去!”唬得那三藏魂飞魄
散,跌下马来,不能言语。行者用手扶起道:“师父放心,没
些儿事,这都是送衣服送盘缠与我们的。”三藏道:“悟空,
你想有些耳闭?他说教我们留马匹、行李,你倒问他要什么衣
服、盘缠?”行者道:“你管守着衣服、行李、马匹,待老孙与他争持一场,看是何如。”三藏道:“好手不敌双拳,双拳
不如四手。他那里六条大汉,你这般小小的一个人儿,怎么敢
与他争持?
行者的胆量原大,那容分说,走上前来,叉手当胸,对那
六个人施礼道:“列位有什么缘故,阻我贫僧的去路?”那人
道:“我等是剪径的大王,行好心的山主。大名久播,你量不
知,早早的留下东西,放你过去。若道半个不字,教你碎尸粉
骨!”行者道:“我也是祖传的大王,积年的山主,却不曾闻
得列位有甚大名。”那人道:“你是不知,我说与你听:一个
唤做眼看喜,一个唤做耳听怒,一个唤做鼻嗅爱,一个唤作舌
尝思,一个唤作意见欲,一个唤作身本忧。”悟空笑道:“原
来是六个毛贼!你却不认得我这出家人是你的主人公,你倒来
挡路。把那打劫的珍宝拿出来,我与你作七分儿均分,饶了你
罢!”那贼闻言,喜的喜,怒的怒,爱的爱,思的思,欲的欲,
忧的忧,一齐上前乱嚷道:“这和尚无礼!你的东西全然没有,
转来和我等要分东西!”他轮枪舞剑,一拥前来,照行者劈头
乱砍,乒乒乓乓,砍有七八十下。悟空停立中间,只当不知。
那贼道:“好和尚!真个的头硬!”行者笑道:“将就看得过
罢了!你们也打得手困了,却该老孙取出个针儿来耍耍。”那
贼道:“这和尚是一个行针灸的郎中变的。我们又无病症,说
什么动针的话!”行者伸手去耳朵里拔出一根绣花针儿,迎风
一幌,却是一条铁棒,足有碗来粗细,拿在手中道:“不要走!
也让老孙打一棍儿试试手!”唬得这六个贼四散逃走,被他拽
开步,团团赶上,一个个尽皆打死。剥了他的衣服,夺了他的
盘缠,笑吟吟走将来道:“师父请行,那贼已被老孙剿了。”
三藏道:“你十分撞祸!他虽是剪径的强徒,就是拿到官
司,也不该死罪。你纵有手段,只可退他去便了,怎么就都打死?这却是无故伤人的性命,如何做得和尚?出家人扫地恐伤
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你怎么不分皂白,一顿打死?全无
一点慈悲好善之心!早还是山野中无人查考,若到城市,倘有
人一时冲撞了你,你也行凶,执着棍子,乱打伤人,我可做得
白客,怎能脱身?”悟空道:“师父,我若不打死他,他却要
打死你哩。”三藏道:“我这出家人,宁死决不敢行凶。我就
死,也只是一身,你却杀了他六人,如何理说?此事若告到官,
就是你老子做官,也说不过去。”行者道:“不瞒师父说,我
老孙五百年前,据花果山称王为怪的时节,也不知打死多少人。
假似你说这般到官,倒也得些状告是。”三藏道:“只因你没
收没管,暴横人间,欺天诳上,才受这五百年前之难。今既入
了沙门,若是还象当时行凶,一味伤生,去不得西天,做不得
和尚。忒恶,忒恶!”
原来这猴子一生受不得人气,他见三藏只管绪绪叨叨,按
不住心头火发道:“你既是这等,说我做不得和尚,上不得西
天,不必恁般绪篎恶我,我回去便了!”那三藏却不曾答应,
他就使一个性子,将身一纵,说一声:“老孙去也!”三藏急
抬头,早已不见,只闻得呼的一声,回东而去。撇得那长老孤
孤零零,点头自叹,悲怨不已,道:“这厮,这等不受教诲!
我但说他几句,他怎么就无形无影的,径回去了?罢,罢,罢!
也是我命里不该招徒弟,进人口!如今欲寻他无处寻,欲叫他
叫不应,去来,去来!”正是舍身拚命归西去,莫倚旁人自主
张。
那长老只得收拾行李,捎在马上,也不骑马,一只手拄着
锡杖,一只手揪着缰绳,凄凄凉凉,往西前进。行不多时,只
见山路前面,有一个年高的老母,捧一件绵衣,绵衣上有一顶
花帽。三藏见他来得至近,慌忙牵马,立于右侧让行。那老母问道:“你是那里来的长老,孤孤凄凄独行于此?”三藏道:
“弟子乃东土大唐奉圣旨往西天拜活佛求真经者。”老母道:
“西方佛乃大雷音寺天竺国界,此去有十万八千里路。你这等
单人独马,又无个伴侣,又无个徒弟,你如何去得!”三藏道:
“弟子日前收得一个徒弟,他性泼凶顽,是我说了他几句,他
不受教,遂渺然而去也。”老母道:“我有这一领绵布直裰,
一顶嵌金花帽,原是我儿子用的。他只做了三日和尚,不幸命
短身亡。我才去他寺里,哭了一场,辞了他师父,将这两件衣
帽拿来,做个忆念。长老啊,你既有徒弟,我把这衣帽送了你
罢。”三藏道:“承老母盛赐,但只是我徒弟已走了,不敢领
受。”老母道:“他那厢去了?”三藏道:“我听得呼的一声,
他回东去了。”老母道:“东边不远,就是我家,想必往我家
去了。我那里还有一篇咒儿,唤做定心真言,又名做紧箍儿咒。
你可暗暗的念熟,牢记心头,再莫泄漏一人知道。我去赶上他,
叫他还来跟你,你却将此衣帽与他穿戴。他若不服你使唤,你
就默念此咒,他再不敢行凶,也再不敢去了。”三藏闻言,低
头拜谢。
那老母化一道金光,回东而去。三藏情知是观音菩萨授此
真言,急忙撮土焚香,望东恳恳礼拜。拜罢,收了衣帽,藏在
包袱中间,却坐于路旁,诵习那定心真言。来回念了几遍,念
得烂熟,牢记心胸不题。
却说那悟空别了师父,一筋斗云,径转东洋大海。按住云
头,分开水道,径至水晶宫前。早惊动龙王出来迎接,接至宫
里坐下。礼毕,龙王道:“近闻得大圣难满,失贺!想必是重
整仙山,复归古洞矣。”悟空道:“我也有此心性,只是又做
了和尚了。”龙王道:“做甚和尚?”行者道:“我亏了南海
菩萨劝善,教我正果,随东土唐僧,上西方拜佛,皈依沙门,又唤为行者了。”龙王道:“这等真是可贺,可贺!这才叫做
改邪归正,惩创善心。既如此,怎么不西去,复东回何也?”
行者笑道:“那是唐僧不识人性。有几个毛贼剪径,是我将他
打死,唐僧就绪绪叨叨,说了我若干的不是。你想老孙,可是
受得闷气的?是我撇了他,欲回本山。故此先来望你一望,求
钟茶吃。”龙王道:“承降,承降!”当时龙子龙孙即捧香茶
来献。
茶毕,行者回头一看,见后壁上挂著一幅“圯桥进履”的
画儿。行者道:“这是什么景致?”龙王道:“大圣在先,此
事在后,故你不认得。这叫做圯桥三进履。”行者道:“怎的
是三进履?”龙王道:“此仙乃是黄石公,此子乃是汉世张良。
石公坐在圯桥上,忽然失履于桥下,遂唤张良取来。此子即忙
取来,跪献于前。如此三度,张良略无一毫倨傲怠慢之心,石
公遂爱他勤谨,夜授天书,着他扶汉。后果然运筹帷幄之中,
决胜千里之外。太平后,弃职归山,从赤松子游,悟成仙道。
大圣,你若不保唐僧,不尽勤劳,不受教诲,到底是个妖仙,
休想得成正果。”悟空闻言,沉吟半晌不语。龙王道:“大圣
自当裁处,不可图自在,误了前程。”悟空道:“莫多话,老
孙还去保他便了。”龙王欣喜道:“既如此,不敢久留,请大
圣早发慈悲,莫要疏久了你师父。”行者见他催促请行,急耸
身,出离海藏,驾着云,别了龙王。
正走,却遇着南海菩萨。菩萨道:“孙悟空,你怎么不受
教诲,不保唐僧,来此处何干?”慌得个行者在云端里施礼道:
“向蒙菩萨善言,果有唐朝僧到,揭了压帖,救了我命,跟他
做了徒弟。他却怪我凶顽,我才闪了他一闪,如今就去保他也。
”菩萨道:“赶早去,莫错过了念头。”言毕各回。
这行者,须臾间看见唐僧在路旁闷坐。他上前道:“师父!怎么不走路?还在此做甚?”三藏抬头道:“你往那里去来?
教我行又不敢行,动又不敢动,只管在此等你。”行者道:“
我往东洋大海老龙王家讨茶吃吃。”三藏道:“徒弟啊,出家
人不要说谎。你离了我,没多一个时辰,就说到龙王家吃茶?”
行者笑道:“不瞒师父说,我会驾筋斗云,一个筋斗有十万八
千里路,故此得即去即来。”三藏道:“我略略的言语重了些
儿,你就怪我,使个性子丢了我去。象你这有本事的,讨得茶
吃;象我这去不得的,只管在此忍饿,你也过意不去呀!”行
者道:“师父,你若饿了,我便去与你化些斋吃。”三藏道:
“不用化斋。我那包袱里,还有些干粮,是刘太保母亲送的,
你去拿钵盂寻些水来,等我吃些儿走路罢。”
行者去解开包袱,在那包裹中间见有几个粗面烧饼,拿出
来递与师父。又见那光艳艳的一领绵布直裰,一顶嵌金花帽,
行者道:“这衣帽是东土带来的?”三藏就顺口儿答应道:“
是我小时穿戴的。这帽子若戴了,不用教经,就会念经;这衣
服若穿了,不用演礼,就会行礼。”行者道:“好师父,把与
我穿戴了罢。”三藏道:“只怕长短不一,你若穿得,就穿了
罢。”行者遂脱下旧白布直裰,将绵布直裰穿上,也就是比量
着身体裁的一般,把帽儿戴上。三藏见他戴上帽子,就不吃干
粮,却默默的念那紧箍咒一遍。行者叫道:“头痛,头痛!”
那师父不住的又念了几遍,把个行者痛得打滚,抓破了嵌金的
花帽。三藏又恐怕扯断金箍,住了口不念。不念时,他就不痛
了。伸手去头上摸摸,似一条金线儿模样,紧紧的勒在上面,
取不下,揪不断,已此生了根了。他就耳里取出针儿来,插入
箍里,往外乱捎。三藏又恐怕他捎断了,口中又念起来。他依
旧生痛,痛得竖蜻蜓,翻筋斗,耳红面赤,眼胀身麻。那师父
见他这等,又不忍不舍,复住了口,他的头又不痛了。行者道:“我这头,原来是师父咒我的。”三藏道:“我念得是紧箍经,
何曾咒你?”行者道:“你再念念看。”三藏真个又念,行者
真个又痛,只教:“莫念,莫念!念动我就痛了!这是怎么说?
”三藏道:“你今番可听我教诲了?”行者道:“听教了!”
“你再可无礼了?”行者道:“不敢了!”
他口里虽然答应,心上还怀不善,把那针儿幌一幌,碗来
粗细,望唐僧就欲下手,慌得长老口中又念了两三遍,这猴子
跌倒在地,丢了铁棒,不能举手,只教:“师父!我晓得了!
再莫念,再莫念!”三藏道:“你怎么欺心,就敢打我?”行
者道:“我不曾敢打,我问师父,你这法儿是谁教你的?”三
藏道:“是适间一个老母传授我的。”行者大怒道:“不消讲
了!这个老母,坐定是那个观世音!他怎么那等害我!等我上
南海打他去!”三藏道:“此法既是他授与我,他必然先晓得
了。你若寻他,他念起来,你却不是死了?”行者见说得有理,
真个不敢动身,只得回心,跪下哀告道:“师父!这是他奈何
我的法儿,教我随你西去。我也不去惹他,你也莫当常言,只
管念诵。我愿保你,再无退悔之意了。”三藏道:“既如此,
伏侍我上马去也。”那行者才死心塌地,抖擞精神,束一束绵
布直裰,扣背马匹,收拾行李,奔西而进。毕竟这一去,后面
又有甚话说,且听下回分解。第十五回
蛇盘山诸神暗佑鹰愁涧意马收缰
却说行者伏侍唐僧西进,行经数日,正是那腊月寒天,朔
风凛凛,滑冻凌凌,去的是些悬崖峭壁崎岖路,迭岭层峦险峻
山。三藏在马上,遥闻唿喇喇水声聒耳,回头叫:“悟空,是
那里水响?”行者道:“我记得此处叫做蛇盘山鹰愁涧,想必
是涧里水响。”说不了,马到涧边,三藏勒缰观看,但见——
涓涓寒脉穿云过,湛湛清波映日红。
声摇夜雨闻幽谷,彩发朝霞眩太空。
千仞浪飞喷碎玉,一泓水响吼清风。
流归万顷烟波去,鸥鹭相忘没钓逢。
师徒两个正然看处,只见那涧当中响一声,钻出一条龙来,
推波掀浪,撺出崖山,就抢长老。慌得个行者丢了行李,把师
父抱下马来,回头便走。那条龙就赶不上,把他的白马连鞍辔
一口吞下肚去,依然伏水潜踪。行者把师父送在那高阜上坐了,
却来牵马挑担,止存得一担行李,不见了马匹。他将行李担送
到师父面前道:“师父,那孽龙也不见踪影,只是惊走我的马
了。”三藏道:“徒弟啊,却怎生寻得马着么?”行者道:“
放心,放心,等我去看来。”他打个唿哨,跳在空中,火眼金睛,用手搭凉篷,四下里
观看,更不见马的踪迹。按落云头报道:“师父,我们的马断
乎是那龙吃了,四下里再看不见。”三藏道:“徒弟呀,那厮
能有多大口,却将那匹大马连鞍辔都吃了?想是惊张溜缰,走
在那山凹之中。你再仔细看看。”行者道:“你也不知我的本
事。我这双眼,白日里常看一千里路的吉凶。象那千里之内,
蜻蜓儿展翅,我也看见,何期那匹大马,我就不见!”三藏道:
“既是他吃了,我如何前进!可怜啊!这万水千山,怎生走得!
”说着话,泪如雨落。行者见他哭将起来,他那里忍得住暴燥,
发声喊道:“师父莫要这等脓包形么!你坐着,坐着!等老孙
去寻着那厮,教他还我马匹便了。”三藏却才扯住道:“徒弟
啊,你那里去寻他?只怕他暗地里撺将出来,却不又连我都害
了?那时节人马两亡,怎生是好!”行者闻得这话,越加嗔怒,
就叫喊如雷道:“你忒不济,不济!又要马骑,又不放我去,
似这般看着行李,坐到老罢!”哏哏的吆喝,正难息怒,只听
得空中有人言语,叫道:“孙大圣莫恼,唐御弟休哭。我等是
观音菩萨差来的一路神祗,特来暗中保取经者。”那长老闻言,
慌忙礼拜。行者道:“你等是那几个?可报名来,我好点卯。”
众神道:“我等是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一十八位
护教伽蓝,各各轮流值日听候。”行者道:“今日先从谁起?”
众揭谛道:“丁甲、功曹、伽蓝轮次。我五方揭谛,惟金头揭
谛昼夜不离左右。”行者道:“既如此,不当值者且退,留下
六丁神将与日值功曹和众揭谛保守着我师父。等老孙寻那涧中
的孽龙,教他还我马来。”众神遵令。三藏才放下心,坐在石
崖之上,吩咐行者仔细,行者道:“只管宽心。”好猴王,束
一束绵布直裰,撩起虎皮裙子,揝着金箍铁棒,抖擞精神,径
临涧壑,半云半雾的,在那水面上,高叫道:“泼泥鳅,还我马来,还我马来!”
却说那龙吃了三藏的白马,伏在那涧底中间,潜灵养性。
只听得有人叫骂索马,他按不住心中火发,急纵身跃浪翻波,
跳将上来道:“是那个敢在这里海口伤吾?”行者见了他,大
咤一声“休走!还我马来!”轮着棍,劈头就打。那条龙张牙
舞爪来抓。他两个在涧边前这一场赌斗,果是骁雄。但见那—
—
龙舒利爪,猴举金箍。那个须垂白玉线,这个眼幌赤金灯。
那个须下明珠喷彩雾,这个手中铁棒舞狂风。那个是迷爷娘的
业子,这个是欺天将的妖精。他两个都因有难遭磨折,今要成
功各显能。
来来往往,战罢多时,盘旋良久,那条龙力软筋麻,不能
抵敌,打一个转身。又撺于水内,深潜涧底,再不出头,被猴
王骂詈不绝,他也只推耳聋。
行者没及奈何,只得回见三藏道:“师父,这个怪被老孙
骂将出来,他与我赌斗多时,怯战而走,只躲在水中间,再不
出来了。”三藏道:“不知端的可是他吃了我马?”行者道:
“你看你说的话!不是他吃了,他还肯出来招声,与老孙犯对?
”三藏道:“你前日打虎时,曾说有降龙伏虎的手段,今日如
何便不能降他?”原来那猴子吃不得人急他,见三藏抢白了他
这一句,他就发起神威道:“不要说,不要说!等我与他再见
个上下!”
这猴王拽开步,跳到涧边,使出那翻江搅海的神通,把一
条鹰愁陡涧彻底澄清的水,搅得似那九曲黄河泛涨的波。那孽
龙在于深涧中,坐卧不宁,心中思想道:“这才是福无双降,祸不单行。我才脱了天条死难,不上一年,在此随缘度日,又
撞着这般个泼魔,他来害我!”你看他越思越恼,受不得屈气,
咬着牙,跳将出去,骂道:“你是那里来的泼魔,这等欺我!”
行者道:“你莫管我那里不那里,你只还了马,我就饶你性命!
”那龙道:“你的马是我吞下肚去,如何吐得出来!不还你,
便待怎的!”行者道“不还马时看棍!只打杀你,偿了我马的
性命便罢!”他两个又在那山崖下苦斗。斗不数合,小龙委实
难搪,将身一幌,变作一条水蛇儿,钻入草科中去了。
猴王拿着棍,赶上前来,拨草寻蛇,那里得些影响?急得
他三尸神咋,七窍烟生,念了一声耮字咒语,即唤出当坊土地、
本处山神,一齐来跪下道:“山神土地来见。”行者道:“伸
过孤拐来,各打五棍见面,与老孙散散心!”二神叩头哀告道:
“望大圣方便,容小神诉告。”行者道:“你说什么?”二神
道:“大圣一向久困,小神不知几时出来,所以不曾接得,万
望恕罪。”行者道:“既如此,我且不打你。我问你:鹰愁涧
里,是那方来的怪龙?他怎么抢了我师父的白马吃了?”二神
道:“大圣自来不曾有师父,原来是个不伏天不伏地混元上真,
如何得有什么师父的马来?”行者道:“你等是也不知。我只
为那诳上的勾当,整受了这五百年的苦难。今蒙观音菩萨劝善,
着唐朝驾下真僧救出我来,教我跟他做徒弟,往西天去拜佛求
经。因路过此处,失了我师父的白马。”二神道:“原来是如
此。这涧中自来无邪,只是深陡宽阔,水光彻底澄清,鸦鹊不
敢飞过,因水清照见自己的形影,便认做同群之鸟,往往身掷
于水内,故名鹰愁陡涧。只是向年间,观音菩萨因为寻访取经
人去,救了一条玉龙,送他在此,教他等候那取经人,不许为
非作歹。他只是饥了时,上岸来扑些鸟鹊吃,或是捉些獐鹿食
用。不知他怎么无知,今日冲撞了大圣。”行者道:“先一次,他还与老孙侮手,盘旋了几合。后一次,是老孙叫骂,他再不
出,因此使了一个翻江搅海的法儿,搅混了他涧水,他就撺将
上来,还要争持。不知老孙的棍重,他遮架不住,就变做一条
水蛇,钻在草里。我赶来寻他,却无踪迹。”土地道:“大圣
不知,这条涧千万个孔窍相通,故此这波澜深远。想是此间也
有一孔,他钻将下去。也不须大圣发怒,在此找寻,要擒此物,
只消请将观世音来,自然伏了。”
行者见说,唤山神土地同来见了三藏,具言前事。三藏道:
“若要去请菩萨,几时才得回来?我贫僧饥寒怎忍!”说不了,
只听得暗空中有金头揭谛叫道:“大圣,你不须动身,小神去
请菩萨来也。”行者大喜,道声:“有累,有累!快行,快行!
”那揭谛急纵云头,径上南海。行者吩咐山神、土地守护师父,
日值功曹去寻斋供,他又去涧边巡绕不题。
却说金头揭谛一驾云,早到了南海,按祥光,直至落伽山
紫竹林中,托那金甲诸天与木叉惠岸转达,得见菩萨。菩萨道:
“汝来何干?”揭谛道:“唐僧在蛇盘山鹰愁陡涧失了马,急
得孙大圣进退两难。及问本处土神,说是菩萨送在那里的孽龙
吞了,那大圣着小神来告请菩萨降这孽龙,还他马匹。”菩萨
闻言道:“这厮本是西海敖闰之子。他为纵火烧了殿上明珠,
他父告他忤逆,天庭上犯了死罪,是我亲见玉帝,讨他下来,
教他与唐僧做个脚力。他怎么反吃了唐僧的马?这等说,等我
去来。”那菩萨降莲台,径离仙洞,与揭谛驾着祥光,过了南
海而来。有诗为证,诗曰:
佛说蜜多三藏经,菩萨扬善满长城。
摩诃妙语通天地,般若真言救鬼灵。
致使金蝉重脱壳,故令玄奘再修行。只因路阻鹰愁涧,龙子归真化马形。
那菩萨与揭谛,不多时到了蛇盘山。却在那半空里留住祥
云,低头观看。只见孙行者正在涧边叫骂。菩萨着揭谛唤他来。
那揭谛按落云头,不经由三藏,直至涧边,对行者道:“菩萨
来也。”行者闻得,急纵云跳到空中,对他大叫道:“你这个
七佛之师,慈悲的教主!你怎么生方法儿害我!”菩萨道:“
我把你这个大胆的马流,村愚的赤尻!我倒再三尽意,度得个
取经人来,叮咛教他救你性命。你怎么不来谢我活命之恩,反
来与我嚷闹?”行者道:“你弄得我好哩!你既放我出来,让
我逍遥自在耍子便了,你前日在海上迎着我,伤了我几句,教
我来尽心竭力,伏侍唐僧便罢了。你怎么送他一顶花帽,哄我
戴在头上受苦?把这个箍子长在老孙头上,又教他念一卷什么
紧箍儿咒,着那老和尚念了又念,教我这头上疼了又疼,这不
是你害我也?”菩萨笑道:“你这猴子!你不遵教令,不受正
果,若不如此拘系你,你又诳上欺天,知甚好歹!再似从前撞
出祸来,有谁收管?须是得这个魔头,你才肯入我瑜伽之门路
哩!”行者道:“这桩事,作做是我的魔头罢,你怎么又把那
有罪的孽龙,送在此处成精,教他吃了我师父的马匹?此又是
纵放歹人为恶,太不善也!”菩萨道:“那条龙,是我亲奏玉
帝,讨他在此,专为求经人做个脚力。你想那东土来的凡马,
怎历得这万水千山?怎到得那灵山佛地?须是得这个龙马,方
才去得。”行者道:“象他这般惧怕老孙,潜躲不出,如之奈
何?”菩萨叫揭谛道:“你去涧边叫一声‘敖闰龙王玉龙三太
子,你出来,有南海菩萨在此。’他就出来了。”那揭谛果去
涧边叫了两遍。那小龙翻波跳浪,跳出水来,变作一个人象,
踏了云头,到空中对菩萨礼拜道:“向蒙菩萨解脱活命之恩,在此久等,更不闻取经人的音信。”菩萨指着行者道:“这不
是取经人的大徒弟?”小龙见了道:“菩萨,这是我的对头。
我昨日腹中饥馁,果然吃了他的马匹。他倚着有些力量,将我
斗得力怯而回,又骂得我闭门不敢出来,他更不曾提着一个取
经的字样。”行者道:“你又不曾问我姓甚名谁,我怎么就说?
”小龙道:“我不曾问你是那里来的泼魔?你嚷道:‘管什么
那里不那里,只还我马来!’何曾说出半个唐字!”菩萨道:
“那猴头,专倚自强,那肯称赞别人?今番前去,还有归顺的
哩,若问时,先提起取经的字来,却也不用劳心,自然拱伏。”
行者欢喜领教。菩萨上前,把那小龙的项下明珠摘了,将
杨柳枝蘸出甘露,往他身上拂了一拂,吹口仙气,喝声叫:“
变!”那龙即变做他原来的马匹毛片,又将言语吩咐道:“你
须用心了还业障,功成后,超越凡龙,还你个金身正果。”那
小龙口衔着横骨,心心领诺。菩萨教悟空领他去见三藏,“我
回海上去也。”行者扯住菩萨不放道:“我不去了,我不去了!
西方路这等崎岖,保这个凡僧,几时得到?似这等多磨多折,
老孙的性命也难全,如何成得什么功果!我不去了,我不去了!
”菩萨道:“你当年未成人道,且肯尽心修悟;你今日脱了天
灾,怎么倒生懒惰?我门中以寂灭成真,须是要信心正果。假
若到了那伤身苦磨之处,我许你叫天天应,叫地地灵。十分再
到那难脱之际,我也亲来救你。你过来,我再赠你一般本事。”
菩萨将杨柳叶儿摘下三个,放在行者的脑后,喝声:“变!”
即变做三根救命的毫毛,教他:“若到那无济无主的时节,可
以随机应变,救得你急苦之灾。”行者闻了这许多好言,才谢
了大慈大悲的菩萨。那菩萨香风绕绕,彩雾飘飘,径转普陀而
去。
这行者才按落云头,揪着那龙马的顶鬃,来见三藏道:“师父,马有了也。”三藏一见大喜道:“徒弟,这马怎么比前
反肥盛了些?在何处寻着的?”行者道:“师父,你还做梦哩!
却才是金头揭谛请了菩萨来,把那涧里龙化作我们的白马。其
毛片相同,只是少了鞍辔,着老孙揪将来也。”三藏大惊道:
“菩萨何在?待我去拜谢他。”行者道:“菩萨此时已到南海,
不耐烦矣。”三藏就撮土焚香,望南礼拜,拜罢,起身即与行
者收拾前进。行者喝退了山神土地,吩咐了揭谛功曹,却请师
父上马。三藏道:“那无鞍辔的马,怎生骑得?且待寻船渡过
涧去,再作区处。”行者道:“这个师父好不知时务!这个旷
野山中,船从何来?这匹马,他在此久住,必知水势,就骑着
他做个船儿过去罢。”三藏无奈,只得依言,跨了刬马。行者
挑着行囊,到了涧边。
只见那上流头,有一个渔翁,撑着一个枯木的筏子,顺流
而下。行者见了,用手招呼道:“那老渔,你来,你来。我是
东土取经去的,我师父到此难过,你来渡他一渡。”渔翁闻言,
即忙撑拢。行者请师父下了马,扶持左右。三藏上了筏子,揪
上马匹,安了行李。那老渔撑开筏子,如风似箭,不觉的过了
鹰愁陡涧,上了西岸。三藏教行者解开包袱,取出大唐的几文
钱钞,送与老渔。老渔把筏子一篙撑开道:“不要钱,不要钱。
”向中流渺渺茫茫而去。三藏甚不过意,只管合掌称谢。行者
道:“师父休致意了。你不认得他?他是此涧里的水神。不曾
来接得我老孙,老孙还要打他哩。只如今免打就彀了他的,怎
敢要钱!”那师父也似信不信,只得又跨着刬马,随着行者,
径投大路,奔西而去。这正是:广大真如登彼岸,诚心了性上
灵山。同师前进,不觉的红日沉西,天光渐晚,但见——
淡云撩乱,山月昏蒙。满天霜色生寒,四面风声透体。孤
鸟去时苍渚阔,落霞明处远山低。疏林千树吼,空岭独猿啼。长途不见行人迹,万里归舟入夜时。
三藏在马上遥观,忽见路旁一座庄院。三藏道:“悟空,
前面人家,可以借宿,明早再行。”行者抬头看见道:“师父,
不是人家庄院。”三藏道:“如何不是?”行者道:“人家庄
院,却没飞鱼稳兽之脊,这断是个庙宇庵院。”
师徒们说着话,早已到了门首。三藏下了马,只见那门上
有三个大字,乃“里社祠”,遂入门里。那里边有一个老者:
顶挂着数珠儿,合掌来迎,叫声:“师父请坐。”三藏慌忙答
礼,上殿去参拜了圣象,那老者即呼童子献茶。茶罢,三藏问
老者道:“此庙何为‘里社’?”老者道:“敝处乃西番哈稩
国界。这庙后有一庄人家,共发虔心,立此庙宇。里者,乃一
乡里地;社者,乃一社土神。每遇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之
日,各办三牲花果,来此祭社,以保四时清吉、五谷丰登、六
畜茂盛故也。”三藏闻言,点头夸赞:“正是离家三里远,别
是一乡风。我那里人家,更无此善。”老者却问:“师父仙乡
是何处?”三藏道:“贫僧是东土大唐国奉旨意上西天拜佛求
经的。路过宝坊,天色将晚,特投圣祠,告宿一宵,天光即行。
”那老者十分欢喜,道了几声失迎,又叫童子办饭。三藏吃毕
谢了。行者的眼乖,见他房檐下,有一条搭衣的绳子,走将去,
一把扯断,将马脚系住。那老者笑道:“这马是那里偷来的?”
行者怒道:“你那老头子,说话不知高低!我们是拜佛的圣僧,
又会偷马?”老儿笑道:“不是偷的,如何没有鞍辔缰绳,却
来扯断我晒衣的索子?”三藏陪礼道:“这个顽皮,只是性燥。
你要拴马,好生问老人家讨条绳子,如何就扯断他的衣索?老
先休怪,休怪。我这马,实不瞒你说,不是偷的。昨日东来,
至鹰愁陡涧,原有骑的一匹白马,鞍辔俱全。不期那涧里有条
孽龙,在彼成精,他把我的马连鞍辔一口吞之。幸亏我徒弟有些本事,又感得观音菩萨来涧边擒住那龙,教他就变做我原骑
的白马,毛片俱同,驮我上西天拜佛。今此过涧,未经一日,
却到了老先的圣祠,还不曾置得鞍辔哩。”那老者道:“师父
休怪,我老汉作笑耍子,谁知你高徒认真。我小时也有几个村
钱,也好骑匹骏马,只因累岁屯鍃,遭丧失火,到此没了下梢,
故充为庙祝,侍奉香火。幸亏这后庄施主家募化度日。我那里
倒还有一副鞍辔,是我平日心爱之物,就是这等贫穷,也不曾
舍得卖了。才听老师父之言,菩萨尚且救护,神龙教他化马驮
你,我老汉却不能少有周济,明日将那鞍辔取来,愿送老师父,
扣背前去,乞为笑纳。”三藏闻言,称谢不尽。早又见童子拿
出晚斋。斋罢,掌上灯,安了铺,各各寝歇。
至次早,行者起来道:“师父,那庙祝老儿,昨晚许我们
鞍辔,问他要,不要饶他。”说未了,只见那老儿,果擎着一
副鞍辔、衬屉缰笼之类,凡马上一切用的,无不全备,放在廊
下道:“师父,鞍辔奉上。”三藏见了,欢喜领受。教行者拿
了,背上马看,可相称否。行者走上前,一件件的取起看了,
果然是些好物。有诗为证,诗曰:
雕鞍彩晃柬银星,宝凳光飞金线明。
衬屉几层绒苫迭,牵缰三股紫丝绳。
辔头皮札团花粲,云扇描金舞兽形。
环嚼叩成磨炼铁,两垂蘸水结毛缨。
行者心中暗喜,将鞍辔背在马上,就似量着做的一般。三
藏拜谢那老,那老慌忙搀起道:“惶恐,惶恐!何劳致谢?”
那老者也不再留,请三藏上马。那长老出得门来,攀鞍上马,
行者担着行李。那老儿复袖中取出一条鞭儿来,却是皮丁儿寸札的香藤柄子,虎筋丝穿结的梢儿。在路旁拱手奉上道:“圣
僧,我还有一条挽手儿,一发送了你罢。”那三藏在马上接了
道:“多承布施,多承布施!”
正打问讯,却早不见了那老儿,及回看那里社祠,是一片
光地。只听得半空中有人言语道:“圣僧,多简慢你。我是落
伽山山神土地,蒙菩萨差送鞍辔与汝等的。汝等可努力西行,
却莫一时怠慢。”慌得个三藏滚鞍下马,望空礼拜道:“弟子
肉眼凡胎,不识尊神尊面,望乞恕罪。烦转达菩萨,深蒙恩佑。
”你看他只管朝天磕头,也不计其数,路旁边活活的笑倒个孙
大圣,孜孜的喜坏个美猴王。上前来扯住唐僧道:“师父,你
起来罢。他已去得远了,听不见你祷祝,看不见你磕头。只管
拜怎的?”长老道:“徒弟呀,我这等磕头,你也就不拜他一
拜,且立在旁边,只管哂笑,是何道理?”行者道:“你那里
知道,象他这个藏头露尾的,本该打他一顿,只为看菩萨面上,
饶他打尽彀了,他还敢受我老孙之拜?老孙自小儿做好汉,不
晓得拜人,就是见了玉皇大帝、太上老君,我也只是唱个喏便
罢了。”三藏道:“不当人子!莫说这空头话!快起来,莫误
了走路。”那师父才起来收拾投西而去。
此去行有两个月太平之路,相遇的都是些虏虏、回回,狼
虫虎豹。光阴迅速,又值早春时候,但见山林锦翠色,草木发
青芽;梅英落尽,柳眼初开。师徒们行玩春光,又见太阳西坠。
三藏勒马遥观,山凹里,有楼台影影,殿阁沉沉。三藏道:“
悟空,你看那里是什么去处?”行者抬头看了道:“不是殿宇,
定是寺院。我们赶起些,那里借宿去。”三藏欣然从之,放开
龙马,径奔前来。毕竟不知此去是什么去处,且听下回分解。第十六回
观音院僧谋宝贝黑风山怪窃袈裟
却说他师徒两个,策马前来,直至山门首观看,果然是一
座寺院。但见那——
层层殿阁,迭迭廊房。三山门外,巍巍万道彩云遮;五福
堂前,艳艳千条红雾绕。两路松篁,一林桧柏。两路松篁,无
年无纪自清幽;一林桧柏,有色有颜随傲丽。又见那钟鼓楼高,
浮屠塔峻。安禅僧定性,啼树鸟音闲。寂寞无尘真寂寞,清虚
有道果清虚。
诗曰:
上刹祗园隐翠窝,招提胜景赛娑婆。
果然净土人间少,天下名山僧占多。
长老下了马,行者歇了担,正欲进门,只见那门里走出一
众僧来。你看他怎生模样——
头戴左笄帽,身穿无垢衣。
铜环双坠耳,绢带束腰围。草履行来稳,木鱼手内提。
口中常作念,般若总皈依。
三藏见了,侍立门旁,道个问讯。那和尚连忙答礼,笑道
失瞻,问:“是那里来的?请入方丈献茶。”三藏道:“我弟
子乃东土钦差,上雷音寺拜佛求经。至此处天色将晚,欲借上
刹一宵。”那和尚道:“请进里坐,请进里坐。”三藏方唤行
者牵马进来。那和尚忽见行者相貌,有些害怕,便问:“那牵
马的是个什么东西?”三藏道:“悄言,悄言!他的性急,若
听见你说是什么东西,他就恼了。他是我的徒弟。”那和尚打
了个寒噤,咬着指头道:“这般一个丑头怪脑的,好招他做徒
弟?”三藏道:“你看不出来哩,丑自丑,甚是有用。”
那和尚只得同三藏与行者进了山门。山门里,又见那正殿
上书四个大字,是“观音禅院”。三藏又大喜道:“弟子屡感
菩萨圣恩,未及叩谢。今遇禅院,就如见菩萨一般,甚好拜谢。
”那和尚闻言,即命道人开了殿门,请三藏朝拜。那行者拴了
马,丢了行李,同三藏上殿。三藏展背舒身,铺胸纳地,望金
象叩头。那和尚便去打鼓,行者就去撞钟。三藏俯伏台前,倾
心祷祝。祝拜已毕,那和尚住了鼓,行者还只管撞钟不歇,或
紧或慢,撞了许久。那道人道:“拜已毕了,还撞钟怎么?”
行者方丢了钟杵,笑道:“你那里晓得,我这是做一日和尚撞
一日钟的。”此时却惊动那寺里大小僧人、上下房长老,听得
钟声乱响,一齐拥出道:“那个野人在这里乱敲钟鼓?”行者
跳将出来,咄的一声道:“是你孙外公撞了耍子的!”那些和
尚一见了,唬得跌跌滚滚,都爬在地下道:“雷公爷爷!”行
者道:“雷公是我的重孙儿哩!起来起来,不要怕,我们是东
土大唐来的老爷。”众僧方才礼拜,见了三藏,都才放心不怕。内有本寺院主请道:“老爷们到后方丈中奉茶。”遂而解缰牵
马,抬了行李,转过正殿,径入后房,序了坐次。
那院主献了茶,又安排斋供。天光尚早,三藏称谢未毕,
只见那后面有两个小童,搀着一个老僧出来。看他怎生打扮—
—
头上戴一顶毗卢方帽,猫睛石的宝顶光辉;身上穿一领锦
绒褊衫,翡翠毛的金边晃亮。一对僧鞋攒八宝,一根拄杖嵌云
星。满面皱痕,好似骊山老母;一双昏眼,却如东海龙君。口
不关风因齿落,腰驼背屈为筋挛。
众僧道:“师祖来了。”三藏躬身施礼迎接道:“老院主,
弟子拜揖。”那老僧还了礼,又各叙坐。老僧道:“适间小的
们说东土唐朝来的老爷,我才出来奉见。”三藏道:“轻造宝
山,不知好歹,恕罪,恕罪!”老僧道:“不敢,不敢!”因
问:“老爷,东土到此,有多少路程?”三藏道:“出长安边
界,有五千余里,过两界山,收了一个小徒,一路来,行过西
番哈咇国,经两个月,又有五六千里,才到了贵处。”老僧道:
“也有万里之遥了。我弟子虚度一生,山门也不曾出去,诚所
谓坐井观天,樗朽之辈。”三藏又问:“老院主高寿几何?”
老僧道:“痴长二百七十岁了。”行者听见道:“这还是我万
代孙儿哩?”三藏瞅了他一眼道:“谨言!莫要不识高低冲撞
人。”那和尚便问:“老爷,你有多少年纪了?”行者道;“
不敢说。”那老僧也只当一句疯话,便不介意,也不再问,只
叫献茶。有一个小幸童,拿出一个羊脂玉的盘儿,有三个法蓝
镶金的茶钟。又一童,提一把白铜壶儿,斟了三杯香茶。真个
是色欺榴蕊艳,味胜桂花香。三藏见了,夸爱不尽道:“好物件,好物件!真是美食美器!”那老僧道:“污眼污眼!老爷
乃天朝上国,广览奇珍,似这般器具,何足过奖?老爷自上邦
来,可有什么宝贝,借与弟子一观?”三藏道:“可怜!我那
东土,无甚宝贝,就有时,路程遥远,也不能带得。”行者在
旁道:“师父,我前日在包袱里,曾见那领袈裟,不是件宝贝?
拿与他看看如何?”众僧听说袈裟,一个个冷笑。行者道:“
你笑怎的?”院主道:“老爷才说袈裟是件宝贝,言实可笑。
若说袈裟,似我等辈者,不止二三十件;若论我师祖,在此处
做了二百五六十年和尚,足有七八百件!”叫:“拿出来看看。
”那老和尚,也是他一时卖弄,便叫道人开库房,头陀抬柜子,
就抬出十二柜,放在天井中,开了锁,两边设下衣架,四围牵
了绳子,将袈裟一件件抖开挂起,请三藏观看。果然是满堂绮
绣,四壁绫罗!行者一一观之,都是些穿花纳锦,刺绣销金之
物,笑道:“好,好,好,收起,收起!把我们的也取出来看
看。”三藏把行者扯住,悄悄的道:“徒弟,莫要与人斗富。
你我是单身在外,只恐有错。”行者道:“看看袈裟,有何差
错?”三藏道:“你不曾理会得,古人有云,珍奇玩好之物,
不可使见贪婪奸伪之人。倘若一经入目,必动其心;既动其心,
必生其计。汝是个畏祸的,索之而必应其求可也。不然,则殒
身灭命,皆起于此,事不小矣。”行者道:“放心,放心!都
在老孙身上!”你看他不由分说,急急的走了去,把个包袱解
开,早有霞光迸迸,尚有两层油纸裹定,去了纸,取出袈裟!
抖开时,红光满室,彩气盈庭。众僧见了,无一个不心欢口赞。
真个好袈裟!上头有——
千般巧妙明珠坠,万样稀奇佛宝攒。
上下龙须铺彩绮,兜罗四面锦沿边。体挂魍魉从此灭,身披魑魅入黄泉。
托化天仙亲手制,不是真僧不敢穿。
那老和尚见了这般宝贝,果然动了奸心,走上前对三藏跪
下,眼中垂泪道:“我弟子真是没缘!”三藏搀起道:“老院
师有何话说?”他道:“老爷这件宝贝,方才展开,天色晚了,
奈何眼目昏花,不能看得明白,岂不是无缘!”三藏教:“掌
上灯来,让你再看。”那老僧道:“爷爷的宝贝,已是光亮,
再点了灯,一发晃眼,莫想看得仔细。”行者道:“你要怎的
看才好?”老僧道:“老爷若是宽恩放心,教弟子拿到后房,
细细的看一夜,明早送还老爷西去,不知尊意何如?”三藏听
说,吃了一惊,埋怨行者道:“都是你,都是你!”行者笑道:
“怕他怎的?等我包起来,教他拿了去看。但有疏虞,尽是老
孙管整。”那三藏阻当不住,他把袈裟递与老僧道:“凭你看
去,只是明早照旧还我,不得损污些须。”老僧喜喜欢欢,着
幸童将袈裟拿进去,却吩咐众僧,将前面禅堂扫净,取两张藤
床,安设铺盖,请二位老爷安歇。一壁厢又教安排明早斋送行,
遂而各散。师徒们关了禅堂,睡下不题。
却说那和尚把袈裟骗到手,拿在后房灯下,对袈裟号啕痛
哭,慌得那本寺僧,不敢先睡。小幸童也不知为何,却去报与
众僧道:“公公哭到二更时候,还不歇声。”有两个徒孙,是
他心爱之人,上前问道:“师公,你哭怎的?”老僧道:“我
哭无缘,看不得唐僧宝贝!”小和尚道:“公公年纪高大,发
过了他的袈裟,放在你面前,你只消解开看便罢了,何须痛哭?
”老僧道:“看的不长久。我今年二百七十岁,空挣了几百件
袈裟,怎么得有他这一件?怎么得做个唐僧?”小和尚道:“
师公差了。唐僧乃是离乡背井的一个行脚僧。你这等年高,享用也彀了,倒要象他做行脚僧,何也?”老僧道:“我虽是坐
家自在,乐乎晚景,却不得他这袈裟穿穿。若教我穿得一日儿,
就死也闭眼,也是我来阳世间为僧一场!”众僧道:“好没正
经!你要穿他的,有何难处?我们明日留他住一日,你就穿他
一日,留他住十日,你就穿他十日便罢了。何苦这般痛哭?”
老僧道:“纵然留他住了半载,也只穿得半载,到底也不得气
长。他要去时只得与他去,怎生留得长远?”
正说话处,有一个小和尚名唤广智,出头道:“公公,要
得长远也容易。”老僧闻言,就欢喜起来道:“我儿,你有什
么高见?”广智道:“那唐僧两个是走路的人,辛苦之甚,如
今已睡着了。我们想几个有力量的,拿了枪刀,打开禅堂,将
他杀了,把尸首埋在后园,只我一家知道,却又谋了他的白马、
行囊,却把那袈裟留下,以为传家之宝,岂非子孙长久之计耶?
”老和尚见说,满心欢喜,却才揩了眼泪道:“好,好,好!
此计绝妙!”即便收拾枪刀。内中又有一个小和尚,名唤广谋,
就是那广智的师弟,上前来道:“此计不妙。若要杀他,须要
看看动静。那个白脸的似易,那个毛脸的似难。万一杀他不得,
却不反招己祸?我有一个不动刀枪之法,不知你尊意如何?”
老僧道:“我儿,你有何法?”广谋道:“依小孙之见,如今
唤聚东山大小房头,每人要干柴一束,舍了那三间禅堂,放起
火来,教他欲走无门,连马一火焚之。就是山前山后人家看见,
只说是他自不小心,走了火,将我禅堂都烧了。那两个和尚,
却不都烧死?又好掩人耳目。袈裟岂不是我们传家之宝?”那
些和尚闻言,无不欢喜,都道:“强,强,强!此计更妙,更
妙!”遂教各房头搬柴来。唉!这一计,正是弄得个高寿老僧
该尽命,观音禅院化为尘!原来他那寺里,有七八十个房头,
大小有二百余众。当夜一拥搬柴,把个禅堂前前后后四面围绕不通,安排放火不题。
却说三藏师徒,安歇已定。那行者却是个灵猴,虽然睡下,
只是存神炼气,朦胧着醒眼。忽听得外面不住的人走,揸揸的
柴响风生,他心疑惑道:“此时夜静,如何有人行得脚步之声?
莫敢是贼盗,谋害我们的?”他就一骨鲁跳起,欲要开门出看,
又恐惊醒师父。你看他弄个精神,摇身一变,变做一个蜜蜂儿,
真个是——
口甜尾毒,腰细身轻。穿花度柳飞如箭,粘絮寻香似落星。
小小微躯能负重。薄翅会乘风。却自椽棱下,钻出看分明。
只见那众僧们,搬柴运草,已围住禅堂放火哩。行者暗笑
道:“果依我师父之言,他要害我们性命,谋我的袈裟,故起
这等毒心。我待要拿棍打他啊,可怜又不禁打,一顿棍都打死
了,师父又怪我行凶。罢,罢,罢!与他个顺手牵羊,将计就
计,教他住不成罢!”
好行者,一筋斗跳上南天门里,唬得个庞刘苟毕躬身,马
赵温关控背,俱道:“不好了,不好了!那闹天宫的主子又来
了!”行者摇着手道:“列位免礼休惊,我来寻广目天王的。”
说不了,却遇天王早到,迎着行者道:“久阔,久阔。前闻得
观音菩萨来见玉帝,借了四值功曹、六丁六甲并揭谛等,保护
唐僧往西天取经去,说你与他做了徒弟,今日怎么得闲到此?”
行者道:“且休叙阔。唐僧路遇歹人,放火烧他,事在万分紧
急,特来寻你借辟火罩儿,救他一救。快些拿来使使,即刻返
上。”天王道:“你差了,既是歹人放火,只该借水救他,如
何要辟火罩?”行者道:“你那里晓得就里。借水救之,却烧
不起来,倒相应了他;只是借此罩,护住了唐僧无伤,其余管他,尽他烧去。快些快些!此时恐已无及,莫误了我下边干事!
”那天王笑道:“这猴子还是这等起不善之心,只顾了自家,
就不管别人。”行者道:“快着,快着,莫要调嘴,害了大事!
”那天王不敢不借,遂将罩儿递与行者。
行者拿了,按着云头,径到禅堂房脊上,罩住了唐僧与白
马、行李,他却去那后面老和尚住的方丈房上头坐,着意保护
那袈裟。看那些人放起火来,他转捻诀念咒,望巽地上吸一口
气吹将去,一阵风起,把那火转刮得烘烘乱着。好火,好火!
但见——
黑烟漠漠,红焰腾腾。黑烟漠漠,长空不见一天星;红焰
腾腾,大地有光千里赤。起初时,灼灼金蛇;次后来,威威血
马。南方三逞英雄,回禄大神施法力。燥干柴烧烈火性,说什
么燧人钻木;熟油门前飘彩焰,赛过了老祖开炉。正是那无情
火发,怎禁这有意行凶,不去弭灾,反行助虐。风随火势,焰
飞有千丈余高;火趁风威,灰迸上九霄云外。乒乒乓乓,好便
似残年爆竹;泼泼喇喇,却就如军中炮声。烧得那当场佛象莫
能逃,东院伽蓝无处躲。胜如赤壁夜鏖兵,赛过阿房宫内火!
这正是星星之火,能烧万顷之田。须臾间,风狂火盛,把
一座观音院,处处通红。你看那众和尚,搬箱抬笼,抢桌端锅,
满院里叫苦连天。孙行者护住了后边方丈,辟火罩罩住了前面
禅堂,其余前后火光大发,真个是照天红焰辉煌,透壁金光照
耀!
不期火起之时,惊动了一山兽怪。这观音院正南二十里远
近,有座黑风山,山中有一个黑风洞,洞中有一个妖精,正在
睡醒翻身,只见那窗门透亮,只道是天明。起来看时,却是正北下的火光晃亮,妖精大惊道:“呀!这必是观音院里失了火!
这些和尚好不小心!我看时与他救一救来。”
好妖精,纵起云头,即至烟火之下,果然冲天之火,前面
殿宇皆空,两廊烟火方灼。他大拽步,撞将进去,正呼唤叫取
水来,只见那后房无火,房脊上有一人放风。他却情知如此,
急入里面看时,见那方丈中间有些霞光彩气,台案上有一个青
毡包袱。他解开一看,见是一领锦騪袈裟,乃佛门之异宝。正
是财动人心,他也不救火,他也不叫水,拿着那袈裟,趁哄打
劫,拽回云步,径转东山而去。
那场火只烧到五更天明,方才灭息。你看那众僧们,赤赤
精精,啼啼哭哭,都去那灰内寻铜铁,拨腐炭,扑金银。有的
在墙筐里,苫搭窝棚;有的赤壁根头,支锅造饭。叫冤叫屈,
乱嚷乱闹不题。
却说行者取了辟火罩,一筋斗送上南天门,交与广目天王
道:“谢借,谢借!”天王收了道:“大圣至诚了。我正愁你
不还我的宝贝,无处寻讨,且喜就送来也。”行者道:“老孙
可是那当面骗物之人?这叫做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天王道:
“许久不面,请到宫少坐一时何如?”行者道:“老孙比在前
不同,烂板凳高谈阔论了。如今保唐僧,不得身闲。容叙,容
叙!”急辞别坠云,又见那太阳星上,径来到禅堂前,摇身一
变,变做个蜜蜂儿,飞将进去,现了本象,看时那师父还沉睡
哩。
行者叫道:“师父,天亮了,起来罢。”三藏才醒觉,翻
身道:“正是。”穿了衣服,开门出来,忽抬头只见些倒壁红
墙,不见了楼台殿宇,大惊道:“呀!怎么这殿宇俱无?都是
红墙,何也?”行者道:“你还做梦哩!今夜走了火的。”三
藏道:“我怎不知?”行者道:“是老孙护了禅堂,见师父浓睡,不曾惊动。”三藏道:“你有本事护了禅堂,如何就不救
别房之火?”行者笑道:“好教师父得知。果然依你昨日之言,
他爱上我们的袈裟,算计要烧杀我们。若不是老孙知觉,到如
今皆成灰骨矣!”三藏闻言,害怕道:“是他们放的火么?”
行者道:“不是他是谁?”三藏道:“莫不是怠慢了你,你干
的这个勾当?”行者道:“老孙是这等惫懒之人,干这等不良
之事?实实是他家放的。老孙见他心毒,果是不曾与他救火,
只是与他略略助些风的。”三藏道:“天那,天那!火起时,
只该助水,怎转助风?”行者道:“你可知古人云,人没伤虎
心,虎没伤人意。他不弄火,我怎肯弄风?”三藏道:“袈裟
何在?敢莫是烧坏了也?”行者道:“没事,没事!烧不坏!
那放袈裟的方丈无火。”三藏恨道:“我不管你!但是有些儿
伤损,我只把那话儿念动念动,你就是死了!”行者慌了道:
“师父,莫念,莫念!管寻还你袈裟就是了。等我去拿来走路。
”三藏才牵着马,行者挑了担,出了禅堂,径往后方丈去。
却说那些和尚,正悲切间,忽的看见他师徒牵马挑担而来,
唬得一个个魂飞魄散道:“冤魂索命来了!”行者喝道:“什
么冤魂索命?快还我袈裟来!”众僧一齐跪倒叩头道:“爷爷
呀!冤有冤家,债有债主。要索命不干我们事,都是广谋与老
和尚定计害你的,莫问我们讨命。”行者咄的一声道:“我把
你这些该死的畜生!那个问你讨什么命!只拿袈裟来还我走路!
”其间有两个胆量大的和尚道:“老爷,你们在禅堂里已烧死
了,如今又来讨袈裟,端的还是人是鬼?”行者笑道:“这伙
孽畜!那里有什么火来?你去前面看看禅堂,再来说话!”众
僧们爬起来往前观看,那禅堂外面的门窗槅扇,更不曾燎灼了
半分。众人悚惧,才认得三藏是位神僧,行者是尊护法,一齐
上前叩头道:“我等有眼无珠,不识真人下界!你的袈裟在后面方丈中老师祖处哩。”三藏行过了三五层败壁破墙,嗟叹不
已。只见方丈果然无火,众僧抢入里面,叫道:“公公!唐僧
乃是神人,未曾烧死,如今反害了自己家当!趁早拿出袈裟,
还他去也。”
原来这老和尚寻不见袈裟,又烧了本寺的房屋,正在万分
烦恼焦燥之处,一闻此言,怎敢答应?因寻思无计,进退无方,
拽开步,躬着腰,往那墙上着实撞了一头,可怜只撞得脑破血
流魂魄散,咽喉气断染红沙!有诗为证,诗曰:
堪叹老衲性愚蒙,枉作人间一寿翁。
欲得袈裟传远世,岂知佛宝不凡同。
但将容易为长久,定是萧条取败功。广智广谋成甚用?损
人利己一场空。慌得个众僧哭道:“师公已撞杀了,又不见袈
裟,怎生是好?”行者道:“想是汝等盗藏起也。都出来,开
具花名手本,等老孙逐一查点!”那上下房的院主,将本寺和
尚、头陀、幸童、道人尽行开具手本二张,大小人等,共计二
百三十名。行者请师父高坐,他却一一从头唱名搜检,都要解
放衣襟,分明点过,更无袈裟。又将那各房头搬抢出去的箱笼
物件,从头细细寻遍,那里得有踪迹。三藏心中烦恼,懊恨行
者不尽,却坐在上面念动那咒。行者扑的跌倒在地,抱着头,
十分难禁,只教:“莫念,莫念!管寻还了袈裟!”那众僧见
了,一个个战兢兢的,上前跪下劝解,三藏才合口不念。行者
一骨鲁跳起来,耳朵里掣出铁棒,要打那些和尚,被三藏喝住
道:“这猴头!你头痛还不怕,还要无礼?休动手!且莫伤人!
再与我审问一问!”众僧们磕头礼拜,哀告三藏道:“老爷饶
命!我等委实的不曾看见。这都是那老死鬼的不是。他昨晚看着你的袈裟,只哭到更深时候,看也不曾敢看,思量要图长久,
做个传家之宝,设计定策,要烧杀老爷。自火起之候,狂风大
作,各人只顾救火,搬抢物件,更不知袈裟去向。”
行者大怒,走进方丈屋里,把那触死鬼尸首抬出,选剥了
细看,浑身更无那件宝贝,就把个方丈掘地三尺,也无踪影。
行者忖量半晌,问道:“你这里可有什么妖怪成精么?”院主
道:“老爷不问,莫想得知。我这里正东南有座黑风山,黑风
洞内有一个黑大王。我这老死鬼常与他讲道,他便是个妖精。
别无甚物。”行者道:“那山离此有多远近?”院主道:“只
有二十里,那望见山头的就是。”行者笑道:“师父放心,不
须讲了,一定是那黑怪偷去无疑。”三藏道:“他那厢离此有
二十里,如何就断得是他?”行者道:“你不曾见夜间那火,
光腾万里,亮透三天,且休说二十里,就是二百里也照见了!
坐定是他见火光焜耀,趁着机会,暗暗的来到这里,看见我们
袈裟是件宝贝,必然趁哄掳去也。等老孙去寻他一寻。”三藏
道:“你去了时,我却何倚?”行者道:“这个放心,暗中自
有神灵保护,明中等我叫那些和尚伏侍。”即唤众和尚过来道:
“汝等着几个去埋那老鬼,着几个伏侍我师父,看守我白马!”
众僧领诺。行者又道:“汝等莫顺口儿答应,等我去了,你就
不来奉承。看师父的,要怡颜悦色;养白马的,要水草调匀。
假有一毫儿差了,照依这个样棍,与你们看看!”他掣出棍子,
照那火烧的砖墙扑的一下,把那墙打得粉碎,又震倒了有七八
层墙。众僧见了,个个骨软身麻,跪着磕头滴泪道:“爷爷宽
心前去,我等竭力虔心,供奉老爷,决不敢一毫怠慢!”好行
者,急纵筋斗云,径上黑风山,寻找这袈裟。正是那——
金禅求正出京畿,仗锡投西涉翠微。虎豹狼虫行处有,工
商士客见时稀。路逢异国愚僧妒,全仗齐天大圣威。
火发风生禅院废,黑熊夜盗锦騪衣。
毕竟此去不知袈裟有无,吉凶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第十七回
孙行者大闹黑风山观世音收伏熊罴怪
话说孙行者一筋斗跳将起去,唬得那观音院大小和尚并头
陀、幸童、道人等一个个朝天礼拜道:“爷爷呀!原来是腾云
驾雾的神圣下界,怪道火不能伤!恨我那个不识人的老剥皮,
使心用心,今日反害了自己!”三藏道:“列位请起,不须恨
了。这去寻着袈裟,万事皆休。但恐找寻不着,我那徒弟性子
有些不好,汝等性命不知如何,恐一人不能脱也。”众僧闻得
此言,一个个提心吊胆,告天许愿,只要寻得袈裟,各全性命
不题。
却说孙大圣到空中,把腰儿扭了一扭,早来到黑风山上。
住了云头,仔细看,果然是座好山。况正值春光时节,但见—
—
万壑争流,千崖竞秀。鸟啼人不见,花落树犹香。雨过天
连青壁润,风来松卷翠屏张。山草发,野花开,悬崖峭嶂;薜
萝生,佳木丽,峻岭平岗。不遇幽人,那寻樵子?涧边双鹤饮,
石上野猿狂。矗矗堆螺排黛色,巍巍拥翠弄岚光。
那行者正观山景,忽听得芳草坡前有人言语。他却轻步潜
踪,闪在那石崖之下,偷睛观看。原来是三个妖魔,席地而坐。上首的是一条黑汉,左首下是一个道人,右首下是一个白衣秀
士,都在那里高谈阔论。讲的是立鼎安炉,抟砂炼汞,白雪黄
芽,旁门外道。正说中间,那黑汉笑道:“后日是我母难之日,
二公可光顾光顾?”白衣秀士道:年年与大王上寿,今年岂有
不来之理?”黑汉道:“我夜来得了一件宝贝,名唤锦衤阑佛衣,
诚然是件玩好之物。我明日就以他为寿,大开筵宴,邀请各山
道官,庆贺佛衣,就称为佛衣会如何?”道人笑道:“妙,妙,
妙!我明日先来拜寿,后日再来赴宴。”行者闻得佛衣之言,
定以为是他宝贝,他就忍不住怒气,跳出石崖,双手举起金箍
棒,高叫道:“我把你这伙贼怪!你偷了我的袈裟,要做什么
佛衣会!趁早儿将来还我!”喝一声:“休走!”轮起棒照头
一下,慌得那黑汉化风而逃,道人驾云而走,只把个白衣秀士,
一棒打死,拖将过来看处,却是一条白花蛇怪。索性提起来,
捽做五七断,径入深山,找寻那个黑汉。转过尖峰,抹过峻岭,
又见那壁陡崖前,耸出一座洞府,但见那——
烟霞渺渺,松柏森森。烟霞渺渺采盈门,松柏森森青绕户。
桥踏枯槎木,峰巅绕薜萝。鸟衔红蕊来云壑,鹿践芳丛上石台。
那门前时催花发,风送花香。临堤绿柳转黄鹂,傍岸夭桃翻粉
蝶。虽然旷野不堪夸,却赛蓬莱山下景。
行者到于门首,又见那两扇石门,关得甚紧,门上有一横
石板,明书六个大字,乃“黑风山黑风洞”,即便轮棒,叫声:
“开门!”那里面有把门的小妖,开了门出来,问道:“你是
何人,敢来击吾仙洞?”行者骂道:“你个作死的孽畜!什么
个去处,敢称仙洞!仙字是你称的?快进去报与你那黑汉,教
他快送老爷的袈裟出来,饶你一窝性命!”小妖急急跑到里面,报道:“大王,佛衣会做不成了!门外有一个毛脸雷公嘴的和
尚,来讨袈裟哩!”那黑汉被行者在芳草坡前赶将来,却才关
了门,坐还未稳,又听得那话,心中暗想道:“这厮不知是那
里来的,这般无礼,他敢嚷上我的门来!”教:“取披挂!”
随结束了,绰一杆黑缨枪,走出门来。这行者闪在门外,执着
铁棒,睁睛观看,只见那怪果生得凶险——
碗子铁盔火漆光,乌金铠甲亮辉煌。
皂罗袍罩风兜袖,黑绿丝绦軃穗长。
手执黑缨枪一杆,足踏乌皮靴一双。
眼幌金睛如掣电,正是山中黑风王。
行者暗笑道:“这厮真个如烧窑的一般,筑煤的无二!想
必是在此处刷炭为生,怎么这等一身乌黑?”那怪厉声高叫道:
“你是个什么和尚,敢在我这里大胆?”行者执铁棒,撞至面
前,大咤一声道:“不要闲讲!快还你老外公的袈裟来!”那
怪道:“你是那寺里和尚?你的袈裟在那里失落了,敢来我这
里索取?”行者道:“我的袈裟,在直北观音院后方丈里放着。
只因那院里失了火,你这厮,趁哄掳掠,盗了来,要做佛衣会
庆寿,怎敢抵赖?快快还我,饶你性命!若牙迸半个不字,我
推倒了黑风山,佈平了黑风洞,把你这一洞妖邪,都碾为齑粉!
” 那怪闻言,呵呵冷笑道:“你这个泼物!原来昨夜
那火就是你放的!你在那方丈屋上,行凶招风,是我把一件袈
裟拿来了,你待怎么!你是那里来的?姓甚名谁?有多大手段,
敢那等海口浪言!”行者道:“是你也认不得你老外公哩!你
老外公乃大唐上国驾前御弟三藏法师之徒弟,姓孙,名悟空行
者。若问老孙的手段,说出来教你魂飞魄散,死在眼前!”那怪道:“我不曾会你,有什么手段,说来我听。”行者笑道:
“我儿子,你站稳着,仔细听了!我——
自小神通手段高,随风变化逞英豪。
养性修真熬日月,跳出轮回把命逃。
一点诚心曾访道,灵台山上采药苗。
那山有个老仙长,寿年十万八千高。
老孙拜他为师父,指我长生路一条。
他说身内有丹药,外边采取枉徒劳。
得传大品天仙诀,若无根本实难熬。
回光内照宁心坐,身中日月坎离交。
万事不思全寡欲,六根清净体坚牢。
返老还童容易得,超凡入圣路非遥。
三年无漏成仙体,不同俗辈受煎熬。
十洲三岛还游戏,海角天涯转一遭。
活该三百多余岁,不得飞升上九霄。
下海降龙真宝贝,才有金箍棒一条。
花果山前为帅首,水帘洞里聚群妖。
玉皇大帝传宣诏,封我齐天极品高。
几番大闹灵霄殿,数次曾偷王母桃。
天兵十万来降我,层层密密布枪刀。
战退天王归上界,哪吒负痛领兵逃。
显圣真君能变化,老孙硬赌跌平交。
道祖观音同玉帝,南天门上看降妖。
却被老君助一阵,二郎擒我到天曹。
将身绑在降妖柱,即命神兵把首枭。
刀砍锤敲不得坏,又教雷打火来烧。老孙其实有手段,全然不怕半分毫。
送在老君炉里炼,六丁神火慢煎熬。
日满开炉我跳出,手持铁棒绕天跑。
纵横到处无遮挡,三十三天闹一遭。
我佛如来施法力,五行山压老孙腰。
整整压该五百载,幸逢三藏出唐朝。
吾今皈正西方去,转上雷音见玉毫。你去乾坤四海问一问,
我是历代驰名第一妖!”
那怪闻言笑道:“你原来是那闹天宫的弼马温么?”行者
最恼的是人叫他弼马温,听见这一声,心中大怒,骂道:“你
这贼怪!偷了袈裟不还,倒伤老爷!不要走,看棍!”那黑汉
侧身躲过,绰长枪,劈手来迎。两家这场好杀——
如意棒,黑缨枪,二人洞口逞刚强。分心劈脸刺,着臂照
头伤。这个横丢阴棍手,那个直拈急三枪。白虎爬山来探爪,
黄龙卧道转身忙。喷彩雾,吐毫光,两个妖仙不可量:一个是
修正齐天圣,一个是成精黑大王。这场山里相争处,只为袈裟
各不良。
那怪与行者斗了十数回合,不分胜负。渐渐红日当午,那
黑汉举枪架住铁棒道:“孙行者,我两个且收兵,等我进了膳
来,再与你赌斗。”行者道:“你这个孽畜,教做汉子?好汉
子,半日儿就要吃饭?似老孙在山根下,整压了五百余年,也
未曾尝些汤水,那里便饿哩?莫推故,休走!还我袈裟来,方
让你去吃饭!”那怪虚幌一枪,撤身入洞,关了石门,收回小
怪,且安排筵宴,书写请帖,邀请各山魔王庆会不题。却说行者攻门不开,也只得回观音院。那本寺僧人已葬埋
了那老和尚,都在方丈里伏侍唐僧。早斋已毕,又摆上午斋,
正那里添汤换水,只见行者从空降下,众僧礼拜,接入方丈,
见了三藏。三藏道:“悟空你来了,袈裟如何?”行者道:“
已有了根由。早是不曾冤了这些和尚,原来是那黑风山妖怪偷
了。老孙去暗暗的寻他,只见他与一个白衣秀士,一个老道人,
坐在那芳草坡前讲话。也是个不打自招的怪物,他忽然说出道:
后日是他母难之日,邀请诸邪来做生日,夜来得了一件锦襕佛
衣,要以此为寿,作一大宴,唤做庆赏佛衣会。是老孙抢到面
前,打了一棍,那黑汉化风而走。道人也不见了,只把个白衣
秀士打死,乃是一条白花蛇成精。我又急急赶到他洞口,叫他
出来与他赌斗。他已承认了,是他拿回。战彀这半日,不分胜
负。那怪回洞,却要吃饭,关了石门,惧战不出。老孙却来回
看师父,先报此信,已是有了袈裟的下落,不怕他不还我。”
众僧闻言,合掌的合掌,磕头的磕头,都念声:“南无阿
弥陀佛!今日寻着下落,我等方有了性命矣!”行者道:“你
且休喜欢畅快,我还未曾到手,师父还未曾出门哩。只等有了
袈裟,打发得我师父好好的出门,才是你们的安乐处;若稍有
些须不虞,老孙可是好惹的主子!可曾有好茶饭与我师父吃?
可曾有好草料喂马?”众僧俱满口答应道:“有,有,有!更
不曾一毫有怠慢了老爷。”三藏道:“自你去了这半日,我已
吃过了三次茶汤,两餐斋供了,他俱不曾敢慢我。但只是你还
尽心竭力去寻取袈裟回来。”行者道:“莫忙!既有下落,管
情拿住这厮,还你原物。放心,放心!”
正说处,那上房院主,又整治素供,请孙老爷吃斋。行者
却吃了些须,复驾祥云,又去找寻。正行间,只见一个小怪,
左胁下夹着一个花梨木匣儿,从大路而来。行者度他匣内必有什么柬札,举起棒,劈头一下,可怜不禁打,就打得似个肉饼
一般,却拖在路旁。揭开匣儿观看,果然是一封请帖。帖上写
着——
侍生熊罴顿首拜,启上大阐金池老上人丹房:屡承佳惠,
感激渊深。夜观回禄之难,有失救护,谅仙机必无他害。生偶
得佛衣一件,欲作雅会,谨具花酌,奉扳清赏。至期,千乞仙
驾过临一叙。是荷。先二日具。
行者见了,呵呵大笑道:“那个老剥皮,死得他一毫儿也
不亏!他原来与妖精结党!怪道他也活了二百七十岁。想是那
个妖精,传他些什么服气的小法儿,故有此寿。老孙还记得他
的模样,等我就变做那和尚,往他洞里走走,看我那袈裟放在
何处。假若得手,即便拿回,却也省力。”
好大圣,念动咒语,迎着风一变,果然就象那老和尚一般,
藏了铁棒,拽开步,径来洞口,叫声开门。那小妖开了门,见
是这般模样,急转身报道:“大王,金池长老来了。”那怪大
惊道:“刚才差了小的去下简帖请他,这时候还未到那里哩,
如何他就来得这等迅速?想是小的不曾撞着他,断是孙行者呼
他来讨袈裟的。管事的,可把佛衣藏了,莫教他看见。”行者
进了前门,但见那天井中,松篁交翠,桃李争妍,丛丛花发,
簇簇兰香,却也是个洞天之处。又见那二门上有一联对子,写
着:“静隐深山无俗虑,幽居仙洞乐天真。”行者暗道:“这
厮也是个脱垢离尘、知命的怪物。”入门里,往前又进,到于
三层门里,都是些画栋雕梁,明窗彩户。只见那黑汉子,穿的
是黑绿丝袢袄,罩一领鸦青花绫披风,戴一顶乌角软巾,穿
一双麂皮皂靴,见行者进来,整顿衣巾,降阶迎接道:“金池
老友,连日欠亲。请坐,请坐。”行者以礼相见,见毕而坐,
坐定而茶。茶罢,妖精欠身道:“适有小简奉启,后日一叙,何老友今日就下顾也?”行者道:“正来进拜,不期路遇华翰,
见有佛衣雅会,故此急急奔来,愿求见见。”那怪笑道:“老
友差矣。这袈裟本是唐僧的,他在你处住札,你岂不曾看见,
反来就我看看?”行者道:“贫僧借来,因夜晚还不曾展看,
不期被大王取来,又被火烧了荒山,失落了家私。那唐僧的徒
弟,又有些骁勇,乱忙中,四下里都寻觅不见。原来是大王的
洪福收来,故特来一见。”
正讲处,只见有一个巡山的小妖来报道:“大王,祸事了!
下请书的小校,被孙行者打死在大路旁边,他绰着经儿变化做
金池长老,来骗佛衣也!”那怪闻言,暗道:“我说那长老怎
么今日就来,又来得迅速,果然是他!”急纵身,拿过枪来,
就刺行者。行者耳朵里急掣出棍子,现了本相,架住枪尖,就
在他那中厅里跳出,自天井中,斗到前门外,唬得那洞里群魔
都丧胆,家间老幼尽无魂。这场在山头好赌斗,比前番更是不
同。好杀——
那猴王胆大充和尚,这黑汉心灵隐佛衣。语去言来机会巧,
随机应变不差池。袈裟欲见无由见,宝贝玄微真妙微。小怪寻
山言祸事,老妖发怒显神威。翻身打出黑风洞,枪棒争持辨是
非。棒架长枪声响亮,枪迎铁棒放光辉。悟空变化人间少,妖
怪神通世上稀。这个要把佛衣来庆寿,那个不得袈裟肯善归?
这番苦战难分手,就是活佛临凡也解不得围。
他两个从洞口打上山头,自山头杀在云外,吐雾喷风,飞
砂走石,只斗到红日沉西,不分胜败。那怪道:“姓孙的,你
且住了手。今日天晚,不好相持。你去,你去!待明早来,与
你定个死活。”行者叫道:“儿子莫走!要战便象个战的,不
可以天晚相推。”看他没头没脸的,只情使棍子打来,这黑汉
又化阵清风,转回本洞,紧闭石门不出。行者却无计策奈何,只得也回观音院里,按落云头,道声
“师父”。那三藏眼儿巴巴的,正望他哩,忽见到了面前,甚
喜。又见他手里没有袈裟,又惧。问道:“怎么这番还不曾有
袈裟来?”行者袖中取出个简帖儿来,递与三藏道:“师父,
那怪物与这死的老剥皮,原是朋友。他着一个小妖送此帖来,
还请他去赴佛衣会。是老孙就把那小妖打死,变做那老和尚,
进他洞去,骗了一钟茶吃,欲问他讨袈裟看看,他不肯拿出。
正坐间,忽被一个什么巡山的,走了风信,他就与我打将起来。
只斗到这早晚,不分上下。他见天晚,闪回洞去,紧闭石门。
老孙无奈,也暂回来。”三藏道:“你手段比他何如?”行者
道:“我也硬不多儿,只战个手平。”三藏才看了简帖,又递
与那院主道:“你师父敢莫也是妖精么?”那院主慌忙跪下道:
“老爷,我师父是人。只因那黑大王修成人道,常来寺里与我
师父讲经,他传了我师父些养神服气之术,故以朋友相称。”
行者道:“这伙和尚没甚妖气,他一个个头圆顶天,足方履地,
但比老孙肥胖长大些儿,非妖精也。你看那帖儿上写着侍生熊
罴,此物必定是个黑熊成精。”三藏道:“我闻得古人云,熊
与猩猩相类,都是兽类,他却怎么成精?”行者笑道:“老孙
是兽类,见做了齐天大圣,与他何异?大抵世间之物,凡有九
窍者,皆可以修行成仙。”三藏又道:“你才说他本事与你手
平,你却怎生得胜,取我袈裟回来?”行者道:“莫管,莫管,
我有处治。”
正商议间,众僧摆上晚斋,请他师徒们吃了。三藏教掌灯,
仍去前面禅堂安歇。众僧都挨墙倚壁,苫搭窝棚,各各睡下,
只把个后方丈让与那上下院主安身。此时夜静,但见——
银河现影,玉宇无尘。满天星灿烂,一水浪收痕。万籁声
宁,千山鸟绝。溪边渔火息,塔上佛灯昏。昨夜釺黎钟鼓响,今宵一遍哭声闻。
是夜在禅堂歇宿。那三藏想着袈裟,那里得稳睡?忽翻身
见窗外透白,急起叫道:“悟空,天明了,快寻袈裟去。”行
者一骨鲁跳将起来,早见众僧侍立,供奉汤水,行者道:“你
等用心伏侍我师父,老孙去也。”三藏下床扯住道:“你往那
里去?”行者道:“我想这桩事都是观音菩萨没理,他有这个
禅院在此,受了这里人家香火,又容那妖精邻住。我去南海寻
他,与他讲一讲,教他亲来问妖精讨袈裟还我。”三藏道:“
你这去,几时回来?”行者道:“时少只在饭罢,时多只在晌
午就成功了。那些和尚,可好伏侍,老孙去也。”说声去,早
已无踪。须臾间,到了南海,停云观看,但见那——
汪洋海远,水势连天。祥光笼宇宙,瑞气照山川。千层雪
浪吼青霄,万迭烟波滔白昼。水飞四野,浪滚周遭。水飞四野
振轰雷,浪滚周遭鸣霹雳。休言水势,且看中间。五色朦胧宝
迭山,红黄紫皂绿和蓝。才见观音真胜境,试看南海落伽山。
好去处,山峰高耸,顶透虚空。中间有千样奇花,百般瑞草。
风摇宝树,日映金莲。观音殿瓦盖琉璃,潮音洞门铺玳瑁。绿
杨影里语鹦哥,紫竹林中啼孔雀。罗纹石上,护法威严;玛瑙
滩前,木叉雄壮。
这行者观不尽那异景非常,径直按云头,到竹林之下。早
有诸天迎接道:“菩萨前者对众言大圣归善,甚是宣扬。今保
唐僧,如何得暇到此?”行者道:“因保唐僧,路逢一事,特
见菩萨,烦为通报。”诸天遂来洞口报知。菩萨唤入,行者遵
法而行,至宝莲台下拜了。菩萨问曰:“你来何干?”行者道:
“我师父路遇你的禅院,你受了人间香火,容一个黑熊精在那
里邻住,着他偷了我师父袈裟,屡次取讨不与,今特来问你要
的。”菩萨道:“这猴子说话,这等无状!既是熊精偷了你的袈裟,你怎来问我取讨?都是你这个孽猴大胆,将宝贝卖弄,
拿与小人看见,你却又行凶,唤风发火,烧了我的留云下院,
反来我处放刁!”行者见菩萨说出这话,知他晓得过去未来之
事,慌忙礼拜道:“菩萨,乞恕弟子之罪,果是这般这等。但
恨那怪物不肯与我袈裟,师父又要念那话儿咒语,老孙忍不得
头疼,故此来拜烦菩萨。望菩萨慈悲之心,助我去拿那妖精,
取衣西进也。”菩萨道:“那怪物有许多神通,却也不亚于你。
也罢,我看唐僧面上,和你去走一遭。”行者闻言,谢恩再拜。
即请菩萨出门,遂同驾祥云,早到黑风山,坠落云头,依路找
洞。
正行处,只见那山坡前,走出一个道人,手拿着一个玻璃
盘儿,盘内安着两粒仙丹,往前正走,被行者撞个满怀,掣出
棒,就照头一下,打得脑里浆流出,腔中血迸撺。菩萨大惊道:
“你这个猴子,还是这等放泼!他又不曾偷你袈裟,又不与你
相识,又无甚冤仇,你怎么就将他打死?”行者道:“菩萨,
你认他不得。他是那黑熊精的朋友。他昨日和一个白衣秀士,
都在芳草坡前坐讲。后日是黑精的生日,请他们来庆佛衣会。
今日他先来拜寿,明日来庆佛衣会,所以我认得,定是今日替
那妖去上寿。”菩萨说:“既是这等说来,也罢。”行者才去
把那道人提起来看,却是一只苍狼。旁边那个盘儿底下却有字,
刻道:“凌虚子制”。
行者见了,笑道:“造化,造化!”老孙也是便益,菩萨
也是省力。这怪叫做不打自招,那怪教他今日了劣。”菩萨说
道:“悟空,这教怎么说?”行者道:“菩萨,我悟空有一句
话儿,叫做将计就计,不知菩萨可肯依我?”菩萨道:“你说。
”行者说道:“菩萨,你看这盘儿中是两粒仙丹,便是我们与
那妖魔的贽见。这盘儿后面刻的四个字,说凌虚子制,便是我们与那妖魔的勾头。菩萨若要依得我时,我好替你作个计较,
也就不须动得干戈,也不须劳得征战,妖魔眼下遭瘟,佛衣眼
下出现。菩萨要不依我时,菩萨往西,我悟空往东,佛衣只当
相送,唐三藏只当落空。”菩萨笑道:“这猴熟嘴!”行者道:
“不敢,倒是一个计较。”菩萨说:“你这计较怎说?”行者
道:“这盘上刻那凌虚子制,想这道人就叫做凌虚子。菩萨,
你要依我时,可就变做这个道人,我把这丹吃了一粒,变上一
粒,略大些儿。菩萨你就捧了这个盘儿两颗仙丹,去与那妖上
寿,把这丸大些的让与那妖。待那妖一口吞之,老孙便于中取
事,他若不肯献出佛衣,老孙将他肚肠,就也织将一件出来。”
菩萨没法,只得也点点头儿。行者笑道:“如何?”尔时
菩萨乃以广大慈悲,无边法力,亿万化身,以心会意,以意会
身,恍惚之间,变作凌虚仙子——
鹤氅仙风飒,飘靗欲步虚。
苍颜松柏老,秀色古今无。
去去还无住,如如自有殊。
总来归一法,只是隔邪躯。
行者看道:“妙啊,妙啊!还是妖精菩萨,还是菩萨妖精?”
菩皆属无有。”行者心下顿悟,转身却就变做一粒仙丹——
走盘无不定,圆明未有方。
三三勾漏合,六六少翁商。
瓦铄黄金焰,牟尼白昼光。
外边铅与汞,未许易论量。行者变了那颗丹,终是略大些儿。菩萨认定,拿了那个玻
璃盘儿,径到妖洞门口看时,果然是——
崖深岫险,云生岭上;柏苍松翠,风飒林间。崖深岫险,
果是妖邪出没人烟少;柏苍松翠,也可仙真修隐道情多。山有
涧,涧有泉,潺潺流水咽鸣琴,便堪洗耳;崖有鹿,林有鹤,
幽幽仙籁动间岑,亦可赏心。这是妖仙有分降菩提,弘誓无边
垂恻隐。
菩萨看了,心中暗喜道:“这孽畜占了这座山洞,却是也
有些道分。”因此心中已是有个慈悲。走到洞口,只见守洞小
妖,都有些认得道,凌虚仙长来了。”一边传报,一边接引。
那妖早已迎出二门道:“凌虚,有劳仙驾珍顾,蓬荜有辉。”
菩萨道:“小道敬献一粒仙丹,敢称千寿。”他二人拜毕,方
才坐定,又叙起他昨日之事。菩萨不答,连忙拿丹盘道:“大
王,且见小道鄙意。”觑定一粒大的,推与那妖道:“愿大王
千寿!”那妖亦推一粒,递与菩萨道:“愿与凌虚子同之。”
让毕,那妖才待要咽,那药顺口儿一直滚下。现了本相,理起
四平,那妖滚倒在地。菩萨现相,问妖取了佛衣,行者早已从
鼻孔中出去。菩萨又怕那妖无礼,却把一个箍儿,丢在那妖头
上。那妖起来,提枪要刺,行者、菩萨早已起在空中,菩萨将
真言念起。那怪依旧头疼,丢了枪,满地乱滚。半空里笑倒个
美猴王,平地下滚坏个黑熊怪。菩萨道:“孽畜!你如今可皈
依么?”那怪满口道:“心愿皈依,只望饶命!”行者恐耽搁
了工夫,意欲就打,菩萨急止住道:“休伤他命,我有用他处
哩。”行者道:“这样怪物,不打死他,反留他在何处用哩?”
菩萨道:“我那落伽山后,无人看管,我要带他去做个守山大神。”行者笑道:“诚然是个救苦慈尊,一灵不损。若是老孙
有这样咒语,就念上他娘千遍!这回儿就有许多黑熊,都教他
了帐!”却说那怪苏醒多时,公道难禁疼痛,只得跪在地下哀
告道:“但饶性命,愿皈正果!”菩萨方坠落祥光,又与他摩
顶受戒,教他执了长枪,跟随左右。那黑熊才一片野心今日定,
无穷顽性此时收。菩萨吩咐道:“悟空,你回去罢。好生伏侍
唐僧,以后再休懈惰生事。”行者道:“深感菩萨远来,弟子
还当回送回送。”菩萨道:“免送。”行者才捧着袈裟,叩头
而别。菩萨亦带了熊罴,径回大海。有诗为证,诗曰:
祥光霭霭凝金象,万道缤纷实可夸。
普济世人垂悯恤,遍观法界现金莲。
今来多为传经意,此去原无落点瑕。
降怪成真归大海,空门复得锦袈裟。
毕竟不知向后事情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第十八回
观音院唐僧脱难高老庄行者降魔
行者辞了菩萨,按落云头,将袈裟挂在香楠树上,掣出棒
来,打入黑风洞里。那洞里那得一个小妖?原来是他见菩萨出
现,降得那老怪就地打滚,急急都散走了。行者一发行凶,将
他那几层门上,都积了干柴,前前后后,一齐发火,把个黑风
洞烧做个红风洞,却拿了袈裟,驾祥光,转回直北。
话说那三藏望行者急忙不来,心甚疑惑,不知是请菩萨不
至,不知是行者托故而逃,正在那胡猜乱想之中,只见半空中
彩雾灿灿,行者忽坠阶前,叫道:“师父,袈裟来了。”三藏
大喜,众僧亦无不欢悦道:“好了,好了!我等性命,今日方
才得全了。”三藏接了袈裟道:“悟空,你早间去时,原约到
饭罢晌午,如何此时日西方回?”行者将那请菩萨施变化降妖
的事情,备陈了一遍。三藏闻言,遂设香案,朝南礼拜罢,道:
“徒弟啊,既然有了佛衣,可快收拾包裹去也。”行者道:“
莫忙,莫忙。今日将晚,不是走路的时候,且待明日早行。”
众僧们一齐跪下道:“孙老爷说得是。一则天晚,二来我等有
些愿心儿,今幸平安,有了宝贝,待我还了愿,请老爷散了福,
明早再送西行。”行者道:“正是,正是。”你看那些和尚,
都倾囊倒底,把那火里抢出的余资,各出所有,整顿了些斋供,
烧了些平安无事的纸,念了几卷消灾解厄的经。当晚事毕。次早方刷扮了马匹,包裹了行囊出门。众僧远送方回。行
者引路而去,正是那春融时节,但见那——
草衬玉骢蹄迹软,柳摇金线露华新。
桃杏满林争艳丽,薜萝绕径放精神。
沙堤日暖鸳鸯睡,山涧花香蛱蝶驯。
这般秋去冬残春过半,不知何年行满得真文。
师徒们行了五七日荒路,忽一日天色将晚,远远的望见一
村人家。三藏道:“悟空,你看那壁厢有座山庄相近,我们去
告宿一宵,明日再行何如?”行者道:“且等老孙去看看吉凶,
再作区处。”那师父挽住丝缰,这行者定睛观看,真个是:—
—
竹篱密密,茅屋重重。参天野树迎门,曲水溪桥映户。道
旁杨柳绿依依,园内花开香馥馥。此时那夕照沉西,处处山林
喧鸟雀;晚烟出爨,条条道径转牛羊。又见那食饱鸡豚眠屋角,
醉酣邻叟唱歌来。
行者看罢道:“师父请行,定是一村好人家,正可借宿。”
那长老催动白马,早到街衢之口。又见一个少年,头裹绵布,
身穿蓝袄,持伞背包,敛呎扎裤,脚踏着一双三耳草鞋,雄纠
纠的出街忙走。行者顺手一把扯住道:“那里去?我问你一个
信儿,此间是什么地方?”那个人只管苦挣,口里嚷道:“我
庄上没人,只是我好问信?”行者陪着笑道:“施主莫恼,与
人方便,自己方便。你就与我说说地名何害?我也可解得你的
烦恼。”那人挣不脱手,气得乱跳道:“蹭蹬,蹭蹬!家长的屈气受不了,又撞着这个光头,受他的清气!”行者道:“你
有本事,劈开我的手,你便就去了也罢。”那人左扭右扭,那
里扭得动,却似一把铁钤听住一般,气得他丢了包袱,撇了伞,
两只手,雨点似来抓行者。行者把一只手扶着行李,一只手抵
住那人,凭他怎么支吾,只是不能抓着。行者愈加不放,急得
爆燥如雷。三藏道:“悟空,那里不有人来了?你再问那人就
是,只管扯住他怎的?放他去罢。”行者笑道:“师父不知,
若是问了别人没趣,须是问他,才有买卖。”
那人被行者扯住不过,只得说出道:“此处乃是乌斯藏国
界之地,唤做高老庄。一庄人家有大半姓高,故此唤做高老庄。
你放了我去罢。”行者又道:“你这样行装,不是个走近路的。
你实与我说你要往那里去,端的所干何事,我才放你。”这人
无奈,只得以实情告诉道:“我是高太公的家人,名叫高才。
我那太公有一个女儿,年方二十岁,更不曾配人,三年前被一
个妖精占了。那妖整做了这三年女婿,我太公不悦,说道女儿
招了妖精,不是长法,一则败坏家门,二则没个亲家来往,一
向要退这妖精。那妖精那里肯退,转把女儿关在他后宅,将有
半年,再不放出与家内人相见。我太公与了我几两银子,教我
寻访法师,拿那妖怪。我这些时不曾住脚,前前后后,请了有
三四个人,都是不济的和尚,脓包的道士,降不得那妖精。刚
才骂了我一场,说我不会干事,又与了我五钱银子做盘缠,教
我再去请好法师降他。不期撞着你这个纥刺星扯住,误了我走
路,故此里外受气,我无奈,才与你叫喊。不想你又有些拿法,
我挣不过你,所以说此实情。你放我走罢。”
行者道:“你的造化,我有营生,这才是凑四合六的勾当。
你也不须远行,莫要化费了银子。我们不是那不济的和尚,脓
包的道士,其实有些手段,惯会拿妖。这正是一来照顾郎中,二来又医得眼好。烦你回去上复你那家主,说我们是东土驾下
差来的御弟圣僧往西天拜佛求经者,善能降妖缚怪。”高才道:
“你莫误了我。我是一肚子气的人,你若哄了我,没甚手段,
拿不住那妖精,却不又带累我来受气?”行者道:“管教不误
了你。你引我到你家门首去来。”那人也无计奈何,真个提着
包袱,拿了伞,转步回身,领他师徒到于门首道:“二位长老,
你且在马台上略坐坐,等我进去报主人知道。”行者才放了手,
落担牵马,师徒们坐立门旁等候。
那高才入了大门,径往中堂上走,可可的撞见高太公。太
公骂道:“你那个蛮皮畜生,怎么不去寻人,又回来做甚?”
高才放下包伞道:“上告主人公得知,小人才行出街口,忽撞
见两个和尚,一个骑马,一个挑担。他扯住我不放,问我那里
去。我再三不曾与他说及,他缠得没奈何,不得脱手,遂将主
人公的事情,一一说与他知。他却十分欢喜,要与我们拿那妖
怪哩。”高老道:“是那里来的?”高才道:“他说是东土驾
下差来的御弟圣僧,前往西天拜佛求经的。”太公道:“既是
远来的和尚,怕不真有些手段。他如今在那里?”高才道:“
现在门外等候。”那太公即忙换了衣服,与高才出来迎接,叫
声“长老”。三藏听见,急转身,早已到了面前。那老者戴一
顶乌绫巾,穿一领葱白蜀锦衣,踏一双糙米皮的犊子靴,系一
条黑绿绦子,出来笑语相迎,便叫:“二位长老,作揖了。”
三藏还了礼,行者站着不动。那老者见他相貌凶丑,便就不敢
与他作揖。行者道:“怎么不唱老孙喏?”那老儿有几分害怕,
叫高才道:“你这小厮却不弄杀我也?家里现有一个丑头怪脑
的女婿打发不开,怎么又引这个雷公来害我?”行者道:“老
高,你空长了许大年纪,还不省事!若专以相貌取人,干净错
了。我老孙丑自丑,却有些本事,替你家擒得妖精,捉得鬼魅,拿住你那女婿,还了你女儿,便是好事,何必谆谆以相貌为言!
”太公见说,战兢兢的,只得强打精神,叫声“请进”。这行
者见请,才牵了白马,教高才挑着行李,与三藏进去。他也不
管好歹,就把马拴在敞厅柱上,扯过一张退光漆交椅,叫三藏
坐下。他又扯过一张椅子,坐在旁边。那高老道:“这个小长
老,倒也家怀。”行者道:“你若肯留我住得半年,还家怀哩。
”
坐定,高老问道:“适间小价说,二位长老是东土来的?”
三藏道:“便是。贫僧奉朝命往西天拜佛求经,因过宝庄,特
借一宿,明日早行。”高老道:“二位原是借宿的,怎么说会
拿怪?”行者道:“因是借宿,顺便拿几个妖怪儿耍耍的。动
问府上有多少妖怪?”高老道:“天哪!还吃得有多少哩!只
这一个妖怪女婿,已彀他磨慌了!”行者道:“你把那妖怪的
始末,有多大手段,从头儿说说我听,我好替你拿他。”高老
道:“我们这庄上,自古至今,也不晓得有什么鬼祟魍魉,邪
魔作耗。只是老拙不幸,不曾有子,止生三个女儿:大的唤名
香兰,第二的名玉兰,第三的名翠兰。那两个从小儿配与本庄
人家,止有小的个,要招个女婿,指望他与我同家过活,做个
养老女婿,撑门抵户,做活当差。不期三年前,有一个汉子,
模样儿倒也精致,他说是福陵山上人家,姓猪,上无父母,下
无兄弟,愿与人家做个女婿。我老拙见是这般一个无羁无绊的
人,就招了他。一进门时,倒也勤谨,耕田耙地,不用牛具;
收割田禾,不用刀杖。昏去明来,其实也好。只是一件,有些
会变嘴脸。”行者道:“怎么变么?”高老道:“初来时,是
一条黑胖汉,后来就变做一个长嘴大耳朵的呆子,脑后又有一
溜鬃毛,身体粗糙怕人,头脸就象个猪的模样。食肠却又甚大,
一顿要吃三五斗米饭,早间点心,也得百十个烧饼才彀。喜得还吃斋素,若再吃荤酒,便是老拙这些家业田产之类,不上半
年,就吃个罄净!”三藏道:“只因他做得,所以吃得。”高
老道:“吃还是件小事,他如今又会弄风,云来雾去,走石飞
砂,唬得我一家并左邻右舍,俱不得安生。又把那翠兰小女关
在后宅子里,一发半年也不曾见面,更不知死活如何。因此知
他是个妖怪,要请个法师与他去退,去退。”行者道:“这个
何难?老儿你管放心,今夜管情与你拿住,教他写了退亲文书,
还你女儿如何?”高老大喜道:“我为招了他不打紧,坏了我
多少清名,疏了我多少亲眷。但得拿住他,要什么文书?就烦
与我除了根罢。”行者道:“容易,容易!入夜之时,就见好
歹。”
老儿十分欢喜,才教展抹桌椅,摆列斋供。斋罢将晚,老
儿问道:“要甚兵器?要多少人随?趁早好备。”行者道:“
兵器我自有。”老儿道:“二位只是那根锡杖,锡杖怎么打得
妖精?”行者随于耳内取出一个绣花针来,捻在手中,迎风幌
了一幌,就是碗来粗细的一根金箍铁棒,对着高老道:“你看
这条棍子,比你家兵器如何?可打得这怪否?”高老又道:“
既有兵器,可要人跟?”行者道:“我不用人,只是要几个年
高有德的老儿,陪我师父清坐闲叙,我好撇他而去。等我把那
妖精拿来,对众取供,替你除了根罢。”那老儿即唤家僮,请
了几个亲故朋友。一时都到,相见已毕,行者道:“师父,你
放心稳坐,老孙去也。”
你看他蒀着铁棒,扯着高老道:“你引我去后宅子里妖精
的住处看看。”高老遂引他到后宅门首,行者道:“你去取钥
匙来。”高老道:“你且看看,若是用得钥匙,却不请你了。”
行者笑道:“你那老儿,年纪虽大,却不识耍。我把这话儿哄
你一哄,你就当真。”走上前,摸了一摸,原来是铜汁灌的锁子。狠得他将金箍棒一捣,捣开门扇,里面却黑洞洞的。行者
道:“老高,你去叫你女儿一声,看他可在里面。”那老儿硬
着胆叫道:“三姐姐!”那女儿认得是他父亲的声音,才少气
无力的应了一声道:“爹爹,我在这里哩。”行者闪金睛,向
黑影里仔细看时,你道他怎生模样?但见那——
云鬓乱堆无掠,玉容未洗尘淄。一片兰心依旧,十分娇态
倾颓。樱唇全无气血,腰肢屈屈偎偎。愁蹙蹙,蛾眉淡,瘦怯
怯,语声低。
他走来看见高老,一把扯住,抱头大哭。行者道:“且莫
哭,且莫哭”!我问你,妖怪往那里去了?”女子道:“不知
往那里走。这些时,天明就去,入夜方来。云云雾雾,往回不
知何所。因是晓得父亲要祛退他,他也常常防备,故此昏来朝
去。”行者道:“不消说了,老儿,你带令爱往前边宅里,慢
慢的叙阔,让老孙在此等他。他若不来,你却莫怪;他若来了,
定与你剪草除根。”那老高欢欢喜喜的,把女儿带将前去。
行者却弄神通,摇身一变,变得就如那女子一般,独自个
坐在房里等那妖精。不多时,一阵风来,真个是走石飞砂。好
风——
起初时微微荡荡,向后来渺渺茫茫。
微微荡荡乾坤大,渺渺茫茫无阻碍。
凋花折柳胜蒊麻,倒树摧林如拔菜。
翻江搅海鬼神愁,裂石崩山天地怪。
衔花糜鹿失来踪,摘果猿猴迷在外。
七层铁塔侵佛头,八面幢幡伤宝盖。金梁玉柱起根摇,房上瓦飞如燕块。
举棹梢公许愿心,开船忙把猪羊赛。
当坊土地弃祠堂,四海龙王朝上拜。
海边撞损夜叉船,长城刮倒半边塞。
那阵狂风过处,只见半空里来了一个妖精,果然生得丑陋。
黑脸短毛,长喙大耳,穿一领青不青、蓝不蓝的梭布直裰,系
一条花布手巾。行者暗笑道:“原来是这个买卖!”好行者,
却不迎他,也不问他,且睡在床上推病,口里哼哼唧唧的不绝。
那怪不识真假,走进房,一把搂住,就要亲嘴。行者暗笑道:
“真个要来弄老孙哩!”即使个拿法,托着那怪的长嘴,叫做
个小跌。漫头一料,扑的掼下床来。那怪爬起来,扶着床边道:
“姐姐,你怎么今日有些怪我?想是我来得迟了?”行者道:
“不怪,不怪!”那妖道:“既不怪我,怎么就丢我这一跌?”
行者道:“你怎么就这等样小家子,就搂我亲嘴?我因今日有
些不自在,若每常好时,便起来开门等你了。你可脱了衣服睡
是。”那怪不解其意,真个就去脱衣。行者跳起来,坐在净桶
上。那怪依旧复来床上摸一把,摸不着人,叫道:“姐姐,你
往那里去了?请脱衣服睡罢。”行者道:“你先睡,等我出个
恭来。”那怪果先解衣上床。
行者忽然叹口气,道声:“造化低了!”那怪道:“你恼
怎的?造化怎么得低的?我得到了你家,虽是吃了些茶饭,却
也不曾白吃你的。我也曾替你家扫地通沟,搬砖运瓦,筑土打
墙,耕田耙地,种麦插秧,创家立业。如今你身上穿的锦,戴
的金,四时有花果享用,八节有蔬菜烹煎,你还有那些儿不趁
心处,这般短叹长吁,说甚么造化低了?”行者道:“不是这
等说。今日我的父母,隔着墙,丢砖料瓦的,甚是打我骂我哩。”那怪道:“他打骂你怎的?”行者道:“他说我和你做了夫
妻,你是他门下一个女婿,全没些儿礼体。这样个丑嘴脸的人,
又会不得姨夫,又见不得亲戚,又不知你云来雾去,端的是那
里人家,姓甚名谁,败坏他清德,玷辱他门风,故此这般打骂,
所以烦恼。”那怪道:“我虽是有些儿丑陋,若要俊,却也不
难。我一来时,曾与他讲过,他愿意方才招我,今日怎么又说
起这话!我家住在福陵山云栈洞。我以相貌为姓,故姓猪,官
名叫做猪刚鬣。他若再来问你,你就以此话与他说便了。”
行者暗喜道:“那怪却也老实,不用动刑,就供得这等明
白。既有了地方姓名,不管怎的也拿住他。”行者道:“他要
请法师来拿你哩。”那怪笑道:“睡着,睡着!莫睬他!我有
天罡数的变化,九齿的钉钯,怕什么法师、和尚、道士?就是
你老子有虔心,请下九天荡魔祖师下界,我也曾与他做过相识,
他也不敢怎的我。”行者道:“他说请一个五百年前大闹天宫
姓孙的齐天大圣,要来拿你哩。”那怪闻得这个名头,就有三
分害怕道:“既是这等说,我去了罢,两口子做不成了。”行
者道:“你怎的就去?”那怪道:“你不知道,那闹天宫的弼
马温,有些本事,只恐我弄他不过,低了名头,不象模样。”
他套上衣服,开了门,往外就走,被行者一把扯住,将自己脸
上抹了一抹,现出原身,喝道:“好妖怪,那里走!你抬头看
看我是那个?”那怪转过眼来,看见行者咨牙坏嘴,火眼金睛,
磕头毛脸,就是个活雷公相似,慌得他手麻脚软,划剌的一声,
挣破了衣服,化狂风脱身而去。行者急上前,掣铁棒,望风打
了一下。那怪化万道火光,径转本山而去。行者驾云,随后赶
来,叫声:“那里走!你若上天,我就赶到斗牛宫!你若入地,
我就追至枉死狱!”咦!毕竟不知这一去赶至何方,有何胜败,
且听下回分解。第十九回
云栈洞悟空收八戒浮屠山玄奘受心经
却说那怪的火光前走,这大圣的彩霞随跟。正行处,忽见
一座高山,那怪把红光结聚,现了本相,撞入洞里,取出一柄
九齿钉钯来战。行者喝一声道:“泼怪,你是那里来的邪魔?
怎么知道我老孙的名号?你有什么本事,实实供来,饶你性命!
”那怪道:“是你也不知我的手段!上前来站稳着,我说与你
听。我——
自小生来心性拙,贪闲爱懒无休歇。
不曾养性与修真,混沌迷心熬日月。
忽然闲里遇真仙,就把寒温坐下说。
劝我回心莫堕凡,伤生造下无边孽。
有朝大限命终时,八难三途悔不喋。
听言意转要修行,闻语心回求妙诀。
有缘立地拜为师,指示天关并地阙。
得传九转大还丹,工夫昼夜无时辍。
上至顶门泥丸宫,下至脚板涌泉穴。
周流肾水入华池,丹田补得温温热。
婴儿姹女配阴阳,铅汞相投分日月。
离龙坎虎用调和,灵龟吸尽金乌血。三花聚顶得归根,五气朝元通透彻。
功圆行满却飞升,天仙对对来迎接。
朗然足下彩云生,身轻体健朝金阙。
玉皇设宴会群仙,各分品级排班列。
敕封元帅管天河,总督水兵称宪节。
只因王母会蟠桃,开宴瑶池邀众客。
那时酒醉意昏沉,东倒西歪乱撒泼。
逞雄撞入广寒宫,风流仙子来相接。
见他容貌挟人魂,旧日凡心难得灭。
全无上下失尊卑,扯住嫦娥要陪歇。
再三再四不依从,东躲西藏心不悦。
色胆如天叫似雷,险些震倒天关阙。
纠察灵官奏玉皇,那日吾当命运拙。
广寒围困不通风,进退无门难得脱。
却被诸神拿住我,酒在心头还不怯。
押赴灵霄见玉皇,依律问成该处决。
多亏太白李金星,出班俯囟亲言说。
改刑重责二千锤,肉绽皮开骨将折。
放生遭贬出天关,福陵山下图家业。
我因有罪错投胎,俗名唤做猪刚鬣。”
行者闻言道:“你这厮原来是天蓬水神下界,怪道知我老
孙名号。”那怪道声:“哏!你这诳上的弼马温,当年撞那祸
时,不知带累我等多少,今日又来此欺人!不要无礼,吃我一
钯!”行者怎肯容情,举起棒,当头就打。他两个在那半山之
中黑夜里赌斗。好杀——行者金睛似闪电,妖魔环眼似银花。这一个口喷彩雾,那
一个气吐红霞。气吐红霞昏处亮,口喷彩雾夜光华。金箍棒,
九齿钯,两个英雄实可夸。一个是大圣临凡世,一个是元帅降
天涯。那个因失威仪成怪物,这个幸逃苦难拜僧家。钯去好似
龙伸爪,棒迎浑若凤穿花。那个道你破人亲事如杀父,这个道
你强奸幼女正该拿!闲言语,乱喧哗,往往来来棒架钯。看看
战到天将晓,那妖精两膊觉酸麻。
他两个自二更时分,直斗到东方发白。那怪不能迎敌,败
阵而逃,依然又化狂风,径回洞里,把门紧闭,再不出头。行
者在这洞门外看有一座石碣,上书“云栈洞”三字,见那怪不
出,天又大明,心却思量:“恐师父等候,且回去见他一见,
再来捉此怪不迟。”随踏云点一点,早到高老庄。
却说三藏与那诸老谈今论古,一夜无眠。正想行者不来,
只见天井里,忽然站下行者。行者收藏铁棒,整衣上厅,叫道:
“师父,我来了。”慌得那诸老一齐下拜。谢道:“多劳,多
劳!”三藏问道:“悟空,你去这一夜,拿得妖精在那里?”
行者道:“师父,那妖不是凡间的邪祟,也不是山间的怪兽。
他本是天蓬元帅临凡,只因错投了胎,嘴脸象一个野猪模样,
其实性灵尚存。他说以相为姓,唤名猪刚鬣。是老孙从后宅里
掣棒就打,他化一阵狂风走了。被老孙着风一棒,他就化道火
光,径转他那本山洞里,取出一柄九齿钉钯,与老孙战了一夜。
适才天色将明,他怯战而走,把洞门紧闭不出。老孙还要打开
那门,与他见个好歹,恐师父在此疑虑盼望,故先来回个信息。
”
说罢,那老高上前跪下道:“长老,没及奈何,你虽赶得
去了,他等你去后复来,却怎区处?索性累你与我拿住,除了根,才无后患。我老夫不敢怠慢,自有重谢。将这家财田地,
凭众亲友写立文书,与长老平分。只是要剪草除根,莫教坏了
我高门清德。”行者笑道:“你这老儿不知分限。那怪也曾对
我说,他虽是食肠大,吃了你家些茶饭,他与你干了许多好事。
这几年挣了许多家资,皆是他之力量。他不曾白吃了你东西,
问你祛他怎的。据他说,他是一个天神下界,替你把家做活,
又未曾害了你家女儿。想这等一个女婿,也门当户对,不怎么
坏了家声,辱了行止,当真的留他也罢。”老高道:“长老,
虽是不伤风化,但名声不甚好听。动不动着人就说,高家招了
一个妖怪女婿!这句话儿教人怎当?”三藏道:“悟空,你既
是与他做了一场,一发与他做个竭绝,才见始终。”行者道:
“我才试他一试耍子,此去一定拿来与你们看,且莫忧愁。”
叫:“老高,你还好生管待我师父,我去也。”
说声去,就无形无影的,跳到他那山上,来到洞口,一顿
铁棍,把两扇门打得粉碎,口里骂道:“那馕糠的夯货,快出
来与老孙打么!”那怪正喘嘘嘘的睡在洞里,听见打得门响,
又听见骂馕糠的夯货,他却恼怒难禁,只得拖着钯,抖擞精神,
跑将出来,厉声骂道:“你这个弼马温,着实惫懒!与你有甚
相干,你把我大门打破?你且去看看律条,打进大门而入,该
个杂犯死罪哩!”行者笑道:“这个呆子!我就打了大门,还
有个辨处。象你强占人家女子,又没个三媒六证,又无些茶红
酒礼,该问个真犯斩罪哩!”那怪道:“且休闲讲,看老猪这
钯!”行者使棒支住道:“你这钯可是与高老家做园工筑地种
菜的?有何好处怕你!”那怪道:你错认了!这钯岂是凡间之
物?你且听我道来——
此是锻炼神冰铁,磨琢成工光皎洁。老君自己动钤锤,荧惑亲身添炭屑。
五方五帝用心机,六丁六甲费周折。
造成九齿玉垂牙,铸就双环金坠叶。
身妆六曜排五星,体按四时依八节。
短长上下定乾坤,左右阴阳分日月。
六爻神将按天条,八卦星辰依斗列。
名为上宝沁金钯,进与玉皇镇丹阙。
因我修成大罗仙,为吾养就长生客。
敕封元帅号天蓬,钦赐钉钯为御节。
举起烈焰并毫光,落下猛风飘瑞雪。
天曹神将尽皆惊,地府阎罗心胆怯。
人间那有这般兵,世上更无此等铁。
随身变化可心怀,任意翻腾依口诀。
相携数载未曾离,伴我几年无日别。
日食三餐并不丢,夜眠一宿浑无撇。
也曾佩去赴蟠桃,也曾带他朝帝阙。
皆因仗酒却行凶,只为倚强便撒泼。
上天贬我降凡尘,下世尽我作罪孽。
石洞心邪曾吃人,高庄情喜婚姻结。
下海掀翻龙鼍窝,上山抓碎虎狼穴。
诸般兵刃且休题,惟有吾当钯最切。
相持取胜有何难,赌斗求功不用说。
何怕你铜头铁脑一身钢,钯到魂消神气泄!”
行者闻言,收了铁棒道:“呆子不要说嘴!老孙把这头伸
在那里,你且筑一下儿,看可能魂消气泄?”那怪真个举起钯,
着气力筑将来,扑的一下,钻起钯的火光焰焰,更不曾筑动一些儿头皮。唬得他手麻脚软,道声“好头,好头!”行者道:
“你是也不知。老孙因为闹天宫,偷了仙丹,盗了蟠桃,窃了
御酒,被小圣二郎擒住,押在斗牛宫前,众天神把老孙斧剁锤
敲,刀砍剑刺,火烧雷打,也不曾损动分毫。又被那太上老君
拿了我去,放在八卦炉中,将神火锻炼,炼做个火眼金睛,铜
头铁臂。不信,你再筑几下,看看疼与不疼?”那怪道:“你
这猴子,我记得你闹天宫时,家住在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水
帘洞里,到如今久不闻名,你怎么来到这里上门子欺我?莫敢
是我丈人去那里请你来的?”行者道:“你丈人不曾去请我。
因是老孙改邪归正,弃道从僧,保护一个东土大唐驾下御弟,
叫做三藏法师,往西天拜佛求经,路过高庄借宿,那高老儿因
话说起,就请我救他女儿,拿你这馕糠的夯货!”
那怪一闻此言,丢了钉钯,唱个大喏道:“那取经人在那
里?累烦你引见引见。”行者道:“你要见他怎的?”那怪道:
“我本是观世音菩萨劝善,受了他的戒行,这里持斋把素,教
我跟随那取经人往西天拜佛求经,将功折罪,还得正果。教我
等他,这几年不闻消息。今日既是你与他做了徒弟,何不早说
取经之事,只倚凶强,上门打我?”行者道:“你莫诡诈欺心
软我,欲为脱身之计。果然是要保护唐僧,略无虚假,你可朝
天发誓,我才带你去见我师父。”那怪扑的跪下,望空似捣碓
的一般,只管磕头道:“阿弥陀佛,南无佛,我若不是真心实
意,还教我犯了天条,劈尸万段!”行者见他赌咒发愿,道:
“既然如此,你点把火来烧了你这住处,我方带你去。”那怪
真个搬些芦苇荆棘,点着一把火,将那云栈洞烧得象个破瓦窑,
对行者道:我今已无挂碍了,你却引我去罢。”行者道:“你
把钉钯与我拿着。”那怪就把钯递与行者。行者又拔了一根毫
毛,吹口仙气,叫:“变!”即变做一条三股麻绳,走过来,把手背绑剪了。那怪真个倒背着手,凭他怎么绑缚。却又揪着
耳朵,拉着他,叫:“快走,快走!”那怪道:“轻着些儿!
你的手重,揪得我耳根子疼。”行者道:“轻不成,顾你不得!
常言道,善猪恶拿。只等见了我师父,果有真心,方才放你。”
他两个半云半雾的,径转高家庄来。有诗为证:
金性刚强能克木,心猿降得木龙归。
金从木顺皆为一,木恋金仁总发挥。
一主一宾无间隔,三交三合有玄微。
性情并喜贞元聚,同证西方话不违。
顷刻间,到了庄前。行者拑着他的钯,揪着他的耳道:“
你看那厅堂上端坐的是谁?乃吾师也。”那高氏诸亲友与老高,
忽见行者把那怪背绑揪耳而来,一个个欣然迎到天井中,道声
“长老,长老!他正是我家的女婿!”那怪走上前,双膝跪下,
背着手对三藏叩头,高叫道:“师父,弟子失迎,早知是师父
住在我丈人家,我就来拜接,怎么又受到许多波折?”三藏道:
“悟空,你怎么降得他来拜我?”行者才放了手,拿钉钯柄儿
打着,喝道:“呆子,你说么!”那怪把菩萨劝善事情,细陈
了一遍。三藏大喜,便叫:“高太公,取个香案用用。”老高
即忙抬出香案。三藏净了手焚香,望南礼拜道:“多蒙菩萨圣
恩!”那几个老儿也一齐添香礼拜。拜罢,三藏上厅高坐,教:
“悟空放了他绳。”行者才把身抖了一抖,收上身来,其缚自
解。那怪从新礼拜三藏,愿随西去。又与行者拜了,以先进者
为兄,遂称行者为师兄。三藏道:“既从吾善果,要做徒弟,
我与你起个法名,早晚好呼唤。”他道:“师父,我是菩萨已
与我摩顶受戒,起了法名,叫做猪悟能也。”三藏笑道:“好,好!你师兄叫做悟空,你叫做悟能,其实是我法门中的宗派。”
悟能道:“师父,我受了菩萨戒行,断了五荤三厌,在我丈人
家持斋把素,更不曾动荤。今日见了师父,我开了斋罢。”三
藏道:“不可,不可!你既是不吃五荤三厌,我再与你起个别
名,唤为八戒。”那呆子欢欢喜喜道:“谨遵师命。”因此又
叫做猪八戒。
高老见这等去邪归正,更十分喜悦,遂命家僮安排筵宴,
酬谢唐僧。八戒上前扯住老高道:“爷,请我拙荆出来拜见公
公伯伯,如何?”行者笑道:“贤弟,你既入了沙门,做了和
尚,从今后,再莫题起那拙荆的话说。世间只有个火居道士,
那里有个火居的和尚?我们且来叙了坐次,吃顿斋饭,赶早儿
往西天走路。”高老儿摆了桌席,请三藏上坐,行者与八戒,
坐于左右两旁,诸亲下坐。高老把素酒开樽,满斟一杯,奠了
天地,然后奉与三藏。三藏道:“不瞒太公说,贫僧是胎里素,
自幼儿不吃荤。”老高道:“因知老师清素,不曾敢动荤。此
酒也是素的,请一杯不妨。”三藏道:“也不敢用酒,酒是我
僧家第一戒者。”悟能慌了道:“师父,我自持斋,却不曾断
酒。”悟空道:“老孙虽量窄,吃不上坛把,却也不曾断酒。”
三藏道:“既如此,你兄弟们吃些素酒也罢,只是不许醉饮误
事。”遂而他两个接了头钟。各人俱照旧坐下,摆下素斋,说
不尽那杯盘之盛,品物之丰。
师徒们宴罢,老高将一红漆丹盘,拿出二百两散碎金银,
奉三位长老为途中之费。又将三领绵布褊衫,为上盖之衣。三
藏道:“我们是行脚僧,遇庄化饭,逢处求斋,怎敢受金银财
帛?”行者近前,轮开手,抓了一把,叫:“高才,昨日累你
引我师父,今日招了一个徒弟,无物谢你,把这些碎金碎银,
权作带领钱,拿了去买草鞋穿。以后但有妖精,多作成我几个,还有谢你处哩。”高才接了,叩头谢赏。老高又道:“师父们
既不受金银,望将这粗衣笑纳,聊表寸心。”三藏又道:“我
出家人,若受了一丝之贿,千劫难修。只是把席上吃不了的饼
果,带些去做干粮足矣。”八戒在旁边道:“师父、师兄,你
们不要便罢,我与他家做了这几年女婿,就是挂脚粮也该三石
哩。丈人啊,我的直裰,昨晚被师兄扯破了,与我一件青锦袈
裟;鞋子绽了,与我一双好新鞋子。”高老闻言,不敢不与,
随买一双新鞋,将一领褊衫,换下旧时衣物。那八戒摇摇摆摆,
对高老唱个喏道:“上复丈母、大姨、二姨并姨夫、姑舅诸亲,
我今日去做和尚了,不及面辞,休怪。丈人啊,你还好生看待
我浑家,只怕我们取不成经时,好来还俗,照旧与你做女婿过
活。”行者喝道:“夯货,却莫胡说!”八戒道:“哥呵,不
是胡说,只恐一时间有些儿差池,却不是和尚误了做,老婆误
了娶,两下里都耽搁了?”三藏道:“少题闲话,我们赶早儿
去来。”遂此收拾了一担行李,八戒担着;背了白马,三藏骑
着;行者肩担铁棒,前面引路。一行三众,辞别高老及众亲友,
投西而去。有诗为证,诗曰:
满地烟霞树色高,唐朝佛子苦劳劳。
饥餐一钵千家饭,寒着千针一衲袍。
意马胸头休放荡,心猿乖劣莫教嚎。
情和性定诸缘合,月满金华是伐毛。
三众进西路途,有个月平稳。行过了乌斯藏界,猛抬头见
一座高山。三藏停鞭勒马道:“悟空、悟能,前面山高,须索
仔细,仔细。”八戒道:“没事。这山唤做浮屠山,山中有一
个乌巢禅师,在此修行,老猪也曾会他。”三藏道:“他有些什么勾当?”八戒道:“他倒也有些道行。他曾劝我跟他修行,
我不曾去罢了。”师徒们说着话,不多时,到了山上。好山!
但见那——
山南有青松碧桧,山北有绿柳红桃。闹聒聒,山禽对语;
舞翩翩,仙鹤齐飞。香馥馥,诸花千样色;青冉冉,杂草万般
奇。涧下有滔滔绿水,崖前有朵朵祥云。真个是景致非常幽雅
处,寂然不见往来人。
那师父在马上遥观,见香桧树前,有一柴草窝。左边有麋
鹿衔花,右边有山猴献果。树梢头,有青鸾彩凤齐鸣,玄鹤锦
鸡咸集。八戒指道:“那不是乌巢禅师!”三藏纵马加鞭,直
至树下。
却说那禅师见他三众前来,即便离了巢穴,跳下树来。三
藏下马奉拜,那禅师用手搀道:“圣僧请起,失迎,失迎。”
八戒道:“老禅师,作揖了。”禅师惊问道:“你是福陵山猪
刚鬣,怎么有此大缘,得与圣僧同行?”八戒道:“前年蒙观
音菩萨劝善,愿随他做个徒弟。”禅师大喜道:“好,好,好!
”又指定行者,问道:“此位是谁?”行者笑道:“这老禅怎
么认得他,倒不认得我?”禅师道:“因少识耳。”三藏道:
“他是我的大徒弟孙悟空。”禅师陪笑道:“欠礼,欠礼。”
三藏再拜,请问西天大雷音寺还在那里。禅师道:“远哩,远
哩!只是路多虎豹难行。”三藏殷勤致意,再问:“路途果有
多远?”禅师道:“路途虽远,终须有到之日,却只是魔瘴难
消。我有《多心经》一卷,凡五十四句,共计二百七十字。若
遇魔瘴之处,但念此经,自无伤害。”三藏拜伏于地恳求,那
禅师遂口诵传之。经云:《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
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
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
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
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
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
无苦寂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
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
离颠倒梦想,究竟涅?,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
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
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故说般若波
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
菩提萨婆诃!
此时唐朝法师本有根源,耳闻一遍《多心经》,即能记忆,
至今传世。此乃修真之总经,作佛之会门也。
那禅师传了经文,踏云光,要上乌巢而去,被三藏又扯住
奉告,定要问个西去的路程端的。那禅师笑云:
道路不难行,试听我吩咐:
千山千水深,多瘴多魔处。
若遇接天崖,放心休恐怖。
行来摩耳岩,侧着脚踪步。
仔细黑松林,妖狐多截路。
精灵满国城,魔主盈山住。
老虎坐琴堂,苍狼为主簿。
狮象尽称王,虎豹皆作御。
野猪挑担子,水怪前头遇。多年老石猴,那里怀嗔怒。
你问那相识,他知西去路。
行者闻言,冷笑道:“我们去,不必问他,问我便了。”
三藏还不解其意,那禅师化作金光,径上乌巢而去。长老往上
拜谢,行者心中大怒,举铁棒望上乱捣,只见莲花生万朵,祥
雾护千层。行者纵有搅海翻江力,莫想挽着乌巢一缕藤。三藏
见了,扯住行者道:“悟空,这样一个菩萨,你捣他窝巢怎的?
”行者道:“他骂了我兄弟两个一场去了。”三藏道:“他讲
的西天路径,何尝骂你?”行者道:“你那里晓得?他说野猪
挑担子,是骂的八戒;多年老石猴,是骂的老孙。你怎么解得
此意?”八戒道:“师兄息怒。这禅师也晓得过去未来之事,
但看他‘水怪前头遇’这句话,不知验否,饶他去罢。”行者
见莲花祥雾,近那巢边,只得请师父上马,下山往西而去。那
一去——管教清福人间少,致使灾魔山里多。毕竟不知前程端
的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第二十回
黄风岭唐僧有难半山中八戒争先
偈曰:
法本从心生,还是从心灭。
生灭尽由谁,请君自辨别。
既然皆己心,何用别人说?
只须下苦功,扭出铁中血。
绒绳着鼻穿,挽定虚空结。
拴在无为树,不使他颠劣。
莫认贼为子,心法都忘绝。
休教他瞒我,一拳先打彻。
现心亦无心,现法法也辍。
人牛不见时,碧天光皎洁。
秋月一般圆,彼此难分别。
这一篇偈子,乃是玄奘法师悟彻了《多心经》,打开了门
户,那长老常念常存,一点灵光自透。
且说他三众,在路餐风宿水,带月披星,早又至夏景炎天。
但见那——花尽蝶无情叙,树高蝉有声喧。
野蚕成茧火榴妍,沼内新荷出现。
那日正行时,忽然天晚,又见山路旁边,有一村舍。三藏
道:“悟空,你看那日落西山藏火镜,月升东海现冰轮。幸而
道旁有一人家,我们且借宿一宵,明日再走。”八戒道:“说
得是,我老猪也有些饿了,且到人家化些斋吃,有力气,好挑
行李。”行者道:“这个恋家鬼!你离了家几日,就生报怨!”
八戒道:“哥啊,似不得你这喝风呵烟的人。我从跟了师父这
几日,长忍半肚饥,你可晓得?”三藏闻之道:“悟能,你若
是在家心重呵,不是个出家的了,你还回去罢。”那呆子慌得
跪下道:“师父,你莫听师兄之言。他有些赃埋人。我不曾报
怨甚的,他就说我报怨。我是个直肠的痴汉,我说道肚内饥了,
好寻个人家化斋,他就骂我是恋家鬼。师父啊,我受了菩萨的
戒行,又承师父怜悯,情愿要伏侍师父往西天去,誓无退悔,
这叫做恨苦修行,怎的说不是出家的话!”三藏道:“既是如
此,你且起来。”
那呆子纵身跳起,口里絮絮叨叨的,挑着担子,只得死心
塌地,跟着前来。早到了路旁人家门首,三藏下马,行者接了
缰绳,八戒歇了行李,都伫立绿荫之下。三藏拄着九环锡杖,
按按藤缠篾织斗篷,先奔门前,只见一老者,斜倚竹床之上,
口里嘤嘤的念佛。三藏不敢高言,慢慢的叫一声:“施主,问
讯了。”那老者一骨鲁跳将起来,忙敛衣襟,出门还礼道:“
长老,失迎。你自那方来的?到我寒门何故?”三藏道:“贫
僧是东土大唐和尚,奉圣旨上雷音寺拜佛求经。适至宝方天晚,
意投檀府告借一宵,万祈方便方便。”那老儿摆手摇头道:“去不得,西天难取经。要取经,往东天去罢。”三藏口中不语,
意下沉吟:“菩萨指道西去,怎么此老说往东行?东边那得有
经?”腼腆难言,半晌不答。
却说行者索性凶顽,忍不住,上前高叫道:“那老儿,你
这们大年纪,全不晓事。我出家人远来借宿,就把这厌钝的话
虎唬我。十分你家窄狭,没处睡时,我们在树底下,好道也坐
一夜,不打搅你。”那老者扯住三藏道:“师父,你倒不言语,
你那个徒弟,那般拐子脸、别颏腮、雷公嘴、红眼睛的一个痨
病魔鬼,怎么反冲撞我这年老之人!”行者笑道:“你这个老
儿,忒也没眼色!似那俊刮些儿的,叫做中看不中吃。想我老
孙虽小,颇结实,皮裹一团筋哩。”那老者道:“你想必有些
手段。”行者道:“不敢夸言,也将就看得过。”老者道:“
你家居何处?因甚事削发为僧?”行者道:“老孙祖贯东胜神
洲海东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居住。自小儿学做妖怪,称名悟空,
凭本事,挣了一个齐天大圣。只因不受天禄,大反天宫,惹了
一场灾愆。如今脱难消灾,转拜沙门,前求正果,保我这唐朝
驾下的师父,上西天拜佛走遭。怕什么山高路险,水阔波狂!
我老孙也捉得怪,降得魔。伏虎擒龙,踢天弄井,都晓得些儿。
倘若府上有什么丢砖打瓦,锅叫门开,老孙便能安镇。”那老
儿听得这篇言语,哈哈笑道:“原来是个撞头化缘的熟嘴儿和
尚。”行者道:“你儿子便是熟嘴!我这些时,只因跟我师父
走路辛苦,还懒说话哩。”那老儿道:“若是你不辛苦,不懒
说话,好道活活的聒杀我!你既有这样手段,西方也还去得,
去得。你一行几众?请至茅舍里安宿。”
三藏道:“多蒙老施主不叱之恩,我一行三众。”老者道:
“那一众在那里?”行者指着道:“这老儿眼花,那绿荫下站
的不是?”老儿果然眼花,忽抬头细看,一见八戒这般嘴脸,就唬得一步一跌,往屋里乱跑,只叫:“关门,关门!妖怪来
了!”行者赶上扯住道:“老儿莫怕,他不是妖怪,是我师弟。
”老者战兢兢的道:“好,好,好!一个丑似一个的和尚!”
八戒上前道:“老官儿,你若以相貌取人,干净差了。我们丑
自丑,却都有用。”
那老者正在门前与三个和尚相讲,只见那庄南边有两个少
年人,带着一个老妈妈,三四个小男女,敛衣赤脚,插秧而回。
他看见一匹白马,一担行李,都在他家门首喧哗,不知是甚来
历,都一拥上前问道:“做什么的?”八戒调过头来,把耳朵
摆了几摆,长嘴伸了一伸,吓得那些人东倒西歪,乱跄乱跌。
慌得那三藏满口招呼道:“莫怕,莫怕!我们不是歹人,我们
是取经的和尚。”那老儿才出了门,搀着妈妈道:“婆婆起来,
少要惊恐。这师父,是唐朝来的,只是他徒弟脸嘴丑些,却也
面恶人善。带男女们家去。”那妈妈才扯着老儿,二少年领着
儿女进去。三藏却坐在他们楼里竹床之上,埋怨道:“徒弟呀,
你两个相貌既丑,言语又粗,把这一家儿吓得七损八伤,都替
我身造罪哩!”八戒道:“不瞒师父说,老猪自从跟了你,这
些时俊了许多哩。若象往常在高老庄走时,把嘴朝前一掬,把
耳两头一摆,常吓杀二三十人哩。”行者笑道:“呆子不要乱
说,把那丑也收拾起些。”三藏道:“你看悟空说的话!相貌
是生成的,你教他怎么收拾?”行者道:“把那个耙子嘴,揣
在怀里,莫拿出来;把那蒲扇耳,贴在后面,不要摇动,这就
是收拾了。”那八戒真个把嘴揣了,把耳贴了,拱着头,立于
左右。行者将行李拿入门里,将白马拴在桩上。
只见那老儿才引个少年,拿一个板盘儿,托三杯清茶来献。
茶罢,又吩咐办斋。那少年又拿一张有窟窿无漆水的旧桌,端
两条破头折脚的凳子,放在天井中,请三众凉处坐下。三藏方问道:“老施主,高姓?”老者道:“在下姓王。”“有几位
令嗣?”道:“有两个小儿,三个小孙。”三藏道:“恭喜,
恭喜!”又问:“年寿几何?”道:“痴长六十一岁。”行者
道:“好,好,好!花甲重逢矣。”三藏复问道:“老施主,
始初说西天经难取者,何也?”老者道:“经非难取,只是道
中艰涩难行。我们这向西去,只有三十里远近,有一座山,叫
做八百里黄风岭,那山中多有妖怪。故言难取者,此也。若论
此位小长老,说有许多手段,却也去得。”行者道:“不妨,
不妨!有了老孙与我这师弟,任他是什么妖怪,不敢惹我。”
正说处,又见儿子拿将饭来,摆在桌上,道声“请斋。”
三藏就合掌讽起斋经,八戒早已吞了一碗。长老的几句经还未
了,那呆子又吃彀三碗。行者道:“这个馕糠,好道撞着饿鬼
了!”那老王倒也知趣,见他吃得快,道:“这个长老,想着
实饿了,快添饭来。”那呆子真个食肠大,看他不抬头,一连
就吃有十数碗。三藏、行者俱各吃不上两碗,呆子不住,便还
吃哩。老王道:“仓卒无肴,不敢苦劝,请再进一筋。”三藏、
行者俱道:“彀了。”八戒道:“老儿滴答什么,谁和你发课,
说什么五爻六爻!有饭只管添将来就是。”呆子一顿,把他一
家子饭都吃得罄尽,还只说才得半饱。却才收了家火,在那门
楼下,安排了竹床板铺睡下。
次日天晓,行者去背马,八戒去整担,老王又教妈妈整治
些点心汤水管待,三众方致谢告行。老者道:“此去倘路间有
甚不虞,是必还来茅舍。”行者道:“老儿,莫说哈话。我们
出家人,不走回头路。”遂此策马挑担西行。噫!这一去,果
无好路朝西域,定有邪魔降大灾。三众前来,不上半日,果逢
一座高山,说起来,十分险峻。三藏马到临崖,斜挑宝革登观看,
果然那——高的是山,峻的是岭;陡的是崖,深的是壑;响的是泉,
鲜的是花。那山高不高,顶上接青霄;这涧深不深,底中见地
府。山前面,有骨都都白云,屹嶝嶝怪石,说不尽千丈万丈挟
魂崖。崖后有弯弯曲曲藏龙洞,洞中有叮叮当当滴水岩。又见
些丫丫叉叉带角鹿,泥泥痴痴看人獐;盘盘曲曲红鳞蟒,耍耍
顽顽白面猿。至晚巴山寻穴虎,带晓翻波出水龙,登的洞门唿
喇喇响。草里飞禽,扑轳轳起;林中走兽,掬口律口律行。猛然一
阵狼虫过,吓得人心?蹬蹬惊。正是那当倒洞当当倒洞,洞当
当倒洞当山。青岱染成千丈玉,碧纱笼罩万堆烟。
那师父缓促银骢,孙大圣停云慢步,猪悟能磨担徐行。正
看那山,忽闻得一阵旋风大作,三藏在马上心惊道:“悟空,
风起了!”行者道:“风却怕他怎的!此乃天家四时之气,有
何惧哉!”三藏道:“此风甚恶,比那天风不同。”行者道:
“怎见得不比天风?”三藏道:你看这风——
巍巍荡荡飒飘飘,渺渺茫茫出碧霄。
过岭只闻千树吼,入林但见万竿摇。
岸边摆柳连根动,园内吹花带叶飘。
收网渔舟皆紧缆,落篷客艇尽抛锚。
途半征夫迷失路,山中樵子担难挑。
仙果林间猴子散,奇花丛内鹿儿逃。
崖前桧柏颗颗倒,涧下松篁叶叶凋。
播土扬尘沙迸迸,翻江搅海浪涛涛。
八戒上前,一把扯住行者道:“师兄,十分风大!我们且
躲一躲儿干净。”行者笑道:“兄弟不济!风大时就躲,倘或亲面撞见妖精,怎的是好?”八戒道:“哥啊,你不曾闻得避
色如避仇,避风如避箭哩!我们躲一躲,也不亏人。”行者道:
“且莫言语,等我把这风抓一把来闻一闻看。”八戒笑道:“
师兄又扯空头谎了,风又好抓得过来闻?就是抓得来,便也钻
了去了。”行者道:“兄弟,你不知道老孙有个抓风之法。”
好大圣,让过风头,把那风尾抓过来闻了一闻,有些腥气,道:
“果然不是好风!这风的味道不是虎风,定是怪风,断乎有些
蹊跷。”说不了,只见那山坡下,剪尾跑蹄,跳出一只斑斓猛
虎,慌得那三藏坐不稳雕鞍,翻根头跌下白马,斜倚在路旁,
真个是魂飞魄散。八戒丢了行李,掣钉钯,不让行者走上前,
大喝一声道:“孽畜,那里走!”赶将去,劈头就筑。那只虎
直挺挺站将起来,把那前左爪轮起,抠住自家的胸膛,往下一
抓,唿剌的一声,把个皮剥将下来,站立道旁。你看他怎生恶
相!咦,那模样——
血津津的赤剥身躯,红抆抆的弯环腿足。
火焰焰的两鬓蓬松,硬搠搠的双眉直竖。
白森森的四个钢牙,光耀耀的一双金眼。
气昂昂的努力大哮,雄纠纠的厉声高喊。
喊道:“慢来,慢来!吾党不是别人,
乃是黄风大王部下的前路先锋。今奉大王严命,在山巡逻,要
拿几个凡夫去做案酒。你是那里来的和尚,敢擅动兵器伤我?”
八戒骂道:“我把你这个孽畜,你是认不得我!我等不是那过
路的凡夫,乃东土大唐御弟三藏之弟子,奉旨上西方拜佛求经
者。你早早的远避他方,让开大路,休惊了我师父,饶你性命。
若似前猖獗,钯举处,却不留情!”那妖精那容分说,急近步,丢一个架子,望八戒劈脸来抓。这八戒忙闪过,轮钯就筑。那
怪手无兵器,下头就走,八戒随后赶来。那怪到了山坡下乱石
丛中,取出两口赤铜刀,急轮起转身来迎。两个在这坡前,一
往一来,一冲一撞的赌斗。那里孙行者搀起唐僧道:“师父,
你莫害怕,且坐住,等老孙去助助八戒,打倒那怪好走。”三
藏才坐将起来,战兢兢的,口里念着《多心经》不题。
那行者掣了铁棒,喝声叫“拿了!”此时八戒抖擞精神,
那怪败下阵去。行者道:“莫饶他,务要赶上!”他两个轮钉
钯,举铁棒,赶下山来。那怪慌了手脚,使个金蝉脱壳计,打
个滚,现了原身,依然是一只猛虎。行者与八戒那里肯舍,赶
着那虎,定要除根。那怪见他赶得至近,却又抠着胸膛,剥下
皮来,苫盖在那卧虎石上,脱真身,化一阵狂风,径回路口。
路口上那师父正念《多心经》,被他一把拿住,驾长风摄将去
了。可怜那三藏啊:江流注定多磨折,寂灭门中功行难。
那怪把唐僧擒来洞口,按住狂风,对把门的道:“你去报
大王说,前路虎先锋拿了一个和尚,在门外听令。”那洞主传
令,教:“拿进来。”那虎先锋,腰撇着两口赤铜刀,双手捧
着唐僧,上前跪下道:“大王,小将不才,蒙钧令差往山上巡
逻,忽遇一个和尚,他是东土大唐驾下御弟三藏法师,上西方
拜佛求经,被我擒来奉上,聊一馔。”那洞主闻得此言,吃了
一惊道:“我闻得前者有人传说:三藏法师乃大唐奉旨意取经
的神僧,他手下有一个徒弟,名唤孙行者,神通广大,智力高
强。你怎么能彀捉得他来?”先锋道:“他有两个徒弟:先来
的,使一柄九齿钉钯,他生得嘴长耳大;又一个,使一根金箍
铁棒,他生得火眼金睛。正赶着小将争持,被小将使一个金蝉
脱壳之计,撤身得空,把这和尚拿来,奉献大王,聊表一餐之
敬。”洞主道:“且莫吃他着。”先锋道:“大王,见食不食,呼为劣蹶。”洞主道:“你不晓得,吃了他不打紧,只恐怕他
那两个徒弟上门吵闹,未为稳便,且把他绑在后园定风桩上,
待三五日,他两个不来搅扰,那时节,一则图他身子干净,二
来不动口舌,却不任我们心意?或煮或蒸,或煎或炒,慢慢的
自在受用不迟。”先锋大喜道:“大王深谋远虑,说得有理。”
教:“小的们,拿了去。”
旁边拥上七八个绑缚手,将唐僧拿去,好便似鹰拿燕雀,
索绑绳缠。这的是苦命江流思行者,遇难神僧想悟能,道声:
“徒弟啊!不知你在那山擒怪,何处降妖,我却被魔头拿来,
遭此毒害,几时再得相见?好苦啊!你们若早些儿来,还救得
我命;若十分迟了,断然不能保矣!”一边嗟叹,一边泪落如
雨。
却说那行者、八戒,赶那虎下山坡,只见那虎跑倒了,塌
伏在崖前,行者举棒,尽力一打,转震得自己手疼。八戒复筑
了一钯,亦将钯齿迸起,原来是一张虎皮,盖着一块卧虎石。
行者大惊道:“不好了,不好了,中了他计也!”八戒道:“
中他甚计?”行者道:“这个叫做金蝉脱壳计,他将虎皮苫在
此,他却走了。我们且回去看看师父,莫遭毒手。”两个急急
转来,早已不见了三藏。行者大叫如雷道:“怎的好!师父已
被他擒去了。”八戒即便牵着马,眼中滴泪道:“天哪,天哪!
却往那里找寻!”行者抬着头跳道:“莫哭,莫哭!一哭就挫
了锐气。横竖想只在此山,我们寻寻去来。”
他两个果奔入山中,穿岗越岭,行彀多时,只见那石崖之
下,耸出一座洞府。两人定步观瞻,果然凶险,但见那——
迭障尖峰,回峦古道。青松翠竹依依,绿柳碧梧冉冉。崖
前有怪石双双,林内有幽禽对对。涧水远流冲石壁,山泉细滴
漫沙堤。野云片片,瑶草芊芊。妖狐狡兔乱撺梭,角鹿香獐齐斗勇。劈崖斜挂万年藤,深壑半悬千岁柏。奕奕巍巍欺华岳,
落花啼鸟赛天台。
行者道:“贤弟,你可将行李歇在藏风山凹之间,撒放马
匹,不要出头。等老孙去他门首,与他赌斗,必须拿住妖精,
方才救得师父。”八戒道:“不消吩咐,请快去。”行者整一
整直裰,束一束虎裙,掣了棒,撞至那门前,只见那门上有六
个大字,乃“黄风岭黄风洞”,却便丁字脚站定,执着棒,高
叫道:“妖怪!趁早儿送我师父出来,省得掀翻了你窝巢,佈
平了你住处!”那小怪闻言,一个个害怕,战兢兢的,跑入里
面报道:“大王,祸事了!”那黄风怪正坐间,问:“有何事?
”小妖道:“洞门外来了一个雷公嘴毛脸的和尚,手持着一根
许大粗的铁棒,要他师父哩!”那洞主惊张,即唤虎先锋道:
“我教你去巡山,只该拿些山牛、野彘、肥鹿、胡羊,怎么拿
那唐僧来,却惹他那徒弟来此闹吵,怎生区处?”先锋道:“
大王放心稳便,高枕勿忧。小将不才,愿带领五十个小妖校出
去,把那什么孙行者拿来凑吃。”洞主道:“我这里除了大小
头目,还有五七百名小校,凭你选择,领多少去。只要拿住那
行者,我们才自自在在吃那和尚一块肉,情愿与你拜为兄弟。
但恐拿他不得,反伤了你,那时休得埋怨我也。”
虎怪道:“放心,放心!等我去来。”果然点起五十名精
壮小妖,擂鼓摇旗,缠两口赤铜刀,腾出门来,厉声高叫道:
“你是那里来的个猴和尚,敢在此间大呼小叫的做甚?”行者
骂道:“你这个剥皮的畜生!你弄什么脱壳法儿,把我师父摄
了,倒转问我做甚!趁早好好送我师父出来,还饶你这个性命!
”虎怪道:“你师父是我拿了,要与我大王做顿下饭。你识起
倒回去罢!不然,拿住你一齐凑吃,却不是买一个又饶一个?”
行者闻言,心中大怒,磛迸迸,钢牙错啮;滴流流,火眼睁圆。掣铁棒喝道:“你多大欺心,敢说这等大话!休走!看棍!”
那先锋急持刀按住。这一场果然不善,他两个各显威能。好杀
——
妖怪是个真鹅卵,悟空是个鹅卵石。
赤铜刀架美猴王,浑如垒卵来击石。
鸟鹊怎与凤凰争?鹁鸽敢和鹰鹞敌?
那怪喷风灰满山,悟空吐雾云迷日。
来往不禁三五回,先锋腰软全无力。
转身败了要逃生,却被悟空抵死逼。
那虎怪撑持不住,回头就走。他原来在那洞主面前说了嘴,
不敢回洞,径往山坡上逃生。行者那里肯放,执着棒,只情赶
来,呼呼吼吼,喊声不绝,却赶到那藏风山凹之间。正抬头,
见八戒在那里放马。八戒忽听见呼呼声喊,回头观看,乃是行
者赶败的虎怪,就丢了马,举起钯,刺斜着头一筑。可怜那先
锋,脱身要跳黄丝网,岂知又遇罩鱼人,却被八戒一钯,筑得
九个窟窿鲜血冒,一头脑髓尽流干。有诗为证,诗曰:
三五年前归正宗,持斋把素悟真空。
诚心要保唐三藏,初秉沙门立此功。
那呆子一脚佈住他的脊背,两手轮钯又筑。行者见了,大
喜道:“兄弟,正是这等!他领了几十个小妖,敢与老孙赌斗,
被我打败了,他转不往洞跑,却跑来这里寻死。亏你接着,不
然,又走了。”八戒道:“弄风摄师父去的可是他?”行者道:
“正是,正是。”八戒道:“你可曾问他师父的下落么?”行者道:“这怪把师父拿在洞里,要与他什么鸟大王做下饭。是
老孙恼了,就与他斗将这里来,却着你送了性命。兄弟啊,这
个功劳算你的,你可还守着马与行李,等我把这死怪拖了去,
再到那洞口索战。须是拿得那老妖,方才救得师父。”八戒道:
“哥哥说得有理。你去,你去,若是打败了这老妖,还赶将这
里来,等老猪截住杀他。”好行者,一只手提着铁棒,一只手
拖着死虎,径至他洞口。正是:法师有难逢妖怪,情性相和伏
乱魔。毕竟不知此去可降得妖怪,救得唐僧,且听下回分解。第二十一回
护法设庄留大圣须弥灵吉定风魔
却说那五十个败残的小妖,拿着些破旗破鼓,撞入洞里,
报道:“大王,虎先锋战不过那毛脸和尚,被他赶下东山坡去
了。”老妖闻说,十分烦恼,正低头不语,默思计策,又有把
前门的小妖道:“大王,虎先锋被那毛脸和尚打杀了,拖在门
口骂战哩。”那老妖闻言,愈加烦恼道:“这厮却也无知!我
倒不曾吃他师父,他转打杀我家先锋,可恨!可恨!”叫:“
取披挂来。我也只闻得讲什么孙行者,等我出去,看是个什么
九头八尾的和尚,拿他进来,与我虎先锋对命。”众小妖急急
抬出披挂。老妖结束齐整,绰一杆三股钢叉,帅群妖跳出本洞。
那大圣停立门外,见那怪走将出来,着实骁勇。看他怎生打扮,
但见——
金盔晃日,金甲凝光。盔上缨飘山雉尾,罗袍罩甲淡鹅黄。
勒甲绦盘龙耀彩,护心镜绕眼辉煌。鹿皮靴,槐花染色;锦围
裙,柳叶绒妆。手持三股钢叉利,不亚当年显圣郎。
那老妖出得门来,厉声高叫道:“那个是孙行者?”这行
者脚佈着虎怪的皮囊,手执着如意的铁棒,答道:“你孙外公
在此,送出我师父来!”那怪仔细观看,见行者身躯鄙猥,面容羸瘦,不满四尺,笑道:“可怜,可怜!我只道是怎么样扳
翻不倒的好汉,原来是这般一个骷髅的病鬼!”行者笑道:“
你这个儿子,忒没眼色!你外公虽是小小的,你若肯照头打一
叉柄,就长三尺。”那怪道:“你硬着头,吃吾一柄。”大圣
公然不惧。那怪果打一下来,他把腰躬一躬,足长了三尺,有
一丈长短,慌得那妖把钢叉按住,喝道:“孙行者,你怎么把
这护身的变化法儿,拿来我门前使唤!莫弄虚头!走上来,我
与你见见手段!”行者笑道:“儿子啊!常言道,留情不举手,
举手不留情。你外公手儿重重的,只怕你捱不起这一棒!”那
怪那容分说,拈转钢叉,望行者当胸就刺。这大圣正是会家不
忙,忙家不会,理开铁棒,使一个乌龙掠地势,拨开钢叉,又
照头便打。他二人在那黄风洞口,这一场好杀——
妖王发怒,大圣施威。妖王发怒,要拿行者抵先锋;大圣
施威,欲捉精灵救长老。叉来棒架,棒去叉迎。一个是镇山都
总帅,一个是护法美猴王。初时还在尘埃战,后来各起在中央。
点钢叉,尖明锐利;如意棒,身黑箍黄。戳着的魂归冥府,打
着的定见阎王。全凭着手疾眼快,必须要力壮身强。两家舍死
忘生战,不知那个平安那个伤。
那老妖与大圣斗经三十回合,不分胜败。这行者要见功绩,
使一个身外身的手段:把毫毛揪下一把,用口嚼得粉碎,望上
一喷,叫声“变!”变有百十个行者,都是一样打扮,各执一
根铁棒,把那怪围在空中。那怪害怕,也使一般本事:急回头,
望着巽地上把口张了三张,呼的一口气,吹将出去,忽然间,
一阵黄风,从空刮起。好风!真个利害——冷冷飕飕天地变,无影无形黄沙旋。
穿林折岭倒松梅,播土扬尘崩岭坫。
黄河浪泼彻底浑,湘江水涌翻波转。
碧天振动斗牛宫,争些刮倒森罗殿。
五百罗汉闹喧天,八大金刚齐嚷乱。
文殊走了青毛狮,普贤白象难寻见。
真武龟蛇失了群,梓?骡子飘其韂。
行商喊叫告苍天,梢公拜许诸般愿。
烟波性命浪中流,名利残生随水办。
仙山洞府黑攸攸,海岛蓬莱昏暗暗。
老君难顾炼丹炉,寿星收了龙须扇。
王母正去赴蟠桃,一风吹断裙腰钏。
二郎迷失灌州城,哪吒难取匣中剑。
天王不见手心塔,鲁班吊了金头钻。
雷音宝阙倒三层,赵州石桥崩两断。
一轮红日荡无光,满天星斗皆昏乱。
南山鸟往北山飞,东湖水向西湖漫。
雌雄拆对不相呼,子母分离难叫唤。
龙王遍海找夜叉,雷公到处寻闪电。
十代阎王觅判官,地府牛头追马面。
这风吹倒普陀山,卷起观音经一卷。
白莲花卸海边飞,吹倒菩萨十二院。
盘古至今曾见风,不似这风来不善。
唿喇喇乾坤险不炸崩开,万里江山都是颤!
那妖怪使出这阵狂风,就把孙大圣毫毛变的小行者刮得在
那半空中,却似纺车儿一般乱转,莫想轮得棒,如何拢得身?慌得行者将毫毛一抖,收上身来,独自个举着铁棒,上前来打,
又被那怪劈脸喷了一口黄风,把两只火眼金睛,刮得紧紧闭合,
莫能睁开,因此难使铁棒,遂败下阵来。那妖收风回洞不题。
却说猪八戒见那黄风大作,天地无光,牵着马,守着担,
伏在山凹之间,也不敢睁眼,不敢抬头,口里不住的念佛许愿,
又不知行者胜负何如,师父死活何如。正在那疑思之时,却早
风定天晴,忽抬头往那洞门前看处,却也不见兵戈,不闻锣鼓。
呆子又不敢上他门,又没人看守马匹、行李,果是进退两难,
怆惶不已。忧虑间,只听得孙大圣从西边吆喝而来,他才欠身
迎着道:“哥哥,好大风啊!你从那里走来?”行者摆手道:
“利害,利害!我老孙自为人,不曾见这大风。那老妖使一柄
三股钢叉,来与老孙交战,战到有三十余合,是老孙使一个身
外身的本事,把他围打,他甚着急,故弄出这阵风来,果是凶
恶,刮得我站立不住,收了本事,冒风而逃。哏,好风!哏,
好风!老孙也会呼风,也会唤雨,不曾似这个妖精的风恶!”
八戒道:“师兄,那妖精的武艺如何?”行者道:“也看得过,
叉法儿倒也齐整,与老孙也战个手平。却只是风恶了,难得赢
他。”八戒道:“似这般怎生救得师父?”行者道:“救师父
且等再处,不知这里可有眼科先生,且教他把我眼医治医治。”
八戒道:“你眼怎的来?”行者道:“我被那怪一口风喷将来,
吹得我眼珠酸痛,这会子冷泪常流。”八戒道:“哥啊,这半
山中,天色又晚,且莫说要什么眼科,连宿处也没有了!”行
者道:“要宿处不难。我料着那妖精还不敢伤我师父,我们且
找上大路,寻个人家住下,过此一宵,明日天光,再来降妖罢。
”八戒道:“正是,正是。”
他却牵了马,挑了担,出山凹,行上路口。此时渐渐黄昏,
只听得那路南山坡下,有犬吠之声。二人停身观看,乃是一家庄院,影影的有灯火光明。他两个也不管有路无路,漫草而行,
直至那家门首,但见——
紫芝翳翳,白石苍苍。紫芝翳翳多青草,白石苍苍半绿苔。
数点小萤光灼灼,一林野树密排排。香兰馥郁,嫩竹新栽。清
泉流曲涧,古柏倚深崖。地僻更无游客到,门前惟有野花开。
他两个不敢擅入,只得叫一声:“开门,开门!”那里有
一老者,带几个年幼的农夫,叉钯扫帚齐来,问道:“什么人?
什么人?”行者躬身道:“我们是东土大唐圣僧的徒弟,因往
西方拜佛求经,路过此山,被黄风大王拿了我师父去了,我们
还未曾救得。天色已晚,特来府上告借一宵,万望方便方便。”
那老者答礼道:“失迎,失迎。此间乃云多人少之处,却才闻
得叫门,恐怕是妖狐老虎及山中强盗等类,故此小介愚顽,多
有冲撞,不知是二位长老。请进,请进。”他兄弟们牵马挑担
而入,径至里边,拴马歇担,与庄老拜见叙坐。又有苍头献茶,
茶罢捧出几碗胡麻饭。饭毕,命设铺就寝,行者道:“不睡还
可,敢问善人,贵地可有卖眼药的?”老者道:“是那位长老
害眼?”行者道:“不瞒你老人家说,我们出家人,自来无病,
从不晓得害眼。”老人道:“既不害眼,如何讨药?”行者道:
“我们今日在黄风洞口救我师父,不期被那怪将一口风喷来,
吹得我眼珠酸痛。今有些眼泪汪汪,故此要寻眼药。”那老者
道:“善哉,善哉!你这个长老,小小的年纪,怎么说谎?那
黄风大圣风最利害。他那风,比不得什么春秋风、松竹风与那
东西南北风。”八戒道:“想必是夹脑风、羊耳风、大麻风、
偏正头风?”长者道:“不是,不是。他叫做三昧神风。”行
者道:“怎见得?”老者道:“那风,能吹天地暗,善刮鬼神愁,裂石崩崖恶,吹人命即休。你们若遇着他那风吹了呵,还
想得活哩!只除是神仙,方可得无事。”行者道:“果然,果
然!我们虽不是神仙,神仙还是我的晚辈,这条命急切难休,
却只是吹得我眼珠酸痛!”那老者道:“既如此说,也是个有
来头的人。我这敝处却无卖眼药的,老汉也有些迎风冷泪,曾
遇异人传了一方,名唤三花九子膏,能治一切风眼。”行者闻
言,低头唱喏道:“愿求些儿,点试,点试。”那老者应承,
即走进去,取出一个玛瑙石的小罐儿来,拔开塞口,用玉簪儿
蘸出少许与行者点上,教他不得睁开,宁心睡觉,明早就好。
点毕,收了石罐,径领小介们退于里面。八戒解包袱,展开铺
盖,请行者安置。行者闭着眼乱摸,八戒笑道:“先生,你的
明杖儿呢?”行者道:“你这个馕糟的呆子!你照顾我做瞎子
哩!”那呆子哑哑的暗笑而睡。行者坐在铺上,转运神功,直
到有三更后,方才睡下。
不觉又是五更将晓,行者抹抹脸,睁开眼道:“果然好药!
比常更有百分光明!”却转头后边望望,呀!那里得甚房舍窗
门,但只见些老槐高柳,兄弟们都睡在那绿莎茵上。那八戒醒
来道:“哥哥,你嚷怎的?”行者道:“你睁开眼看看。”呆
子忽抬头,见没了人家,慌得一毂辘爬将起来道:“我的马哩?
”行者道:“树上拴的不是?”“行李呢?”行者道:“你头
边放的不是?”八戒道:“这家子惫懒也。他搬了,怎么就不
叫我们一声?通得老猪知道,也好与你送些茶果。想是躲门户
的,恐怕里长晓得,却就连夜搬了。噫!我们也忒睡得死!怎
么他家拆房子,响也不听见响响?”行者吸吸的笑道:“呆子,
不要乱嚷,你看那树上是个什么纸帖儿。”八戒走上前,用手
揭了,原来上面四句颂子云:庄居非是俗人居,护法伽蓝点化庐。
妙药与君医眼痛,尽心降怪莫踌躇。
行者道:“这伙强神,自换了龙马,一向不曾点他,他倒
又来弄虚头!”八戒道:“哥哥莫扯架子,他怎么伏你点札?”
行者道:“兄弟,你还不知哩。这护教伽蓝、六丁六甲、五方
揭谛、四值功曹,奉菩萨的法旨暗保我师父者。自那日报了名,
只为这一向有了你,再不曾用他们,故不曾点札罢了。”八戒
道:“哥哥,他既奉法旨暗保师父,所以不能现身明显,故此
点化仙庄。你莫怪他,昨日也亏他与你点眼,又亏他管了我们
一顿斋饭,亦可谓尽心矣。你莫怪他,我们且去救师父来。”
行者道:“兄弟说得是。此处到那黄风洞口不远。你且莫动身,
只在林子里看马守担,等老孙去洞里打听打听,看师父下落如
何,再与他争战。”八戒道:“正是这等,讨一个死活的实信。
假若师父死了,各人好寻头干事;若是未死,我们好竭力尽心。
”行者道:“莫乱谈,我去也!”
他将身一纵,径到他门首,门尚关着睡觉。行者不叫门,
且不惊动妖怪,捻着诀,念个咒语,摇身一变,变做一个花脚
蚊虫,真个小巧!有诗为证,诗曰:
扰扰微形利喙,嘤嘤声细如雷。
兰房纱帐善通随,正爱炎天暖气。
只怕熏烟扑扇,偏怜灯火光辉。
轻轻小小忒钻疾,飞入妖精洞里。只见那把门的小妖,正
打鼾睡,行者往他脸上叮了一口,那小妖翻身醒了,道:“我
爷哑,好大蚊子!一口就叮了一个大疙疸!”忽睁眼道:“天亮了。”又听得支的一声,二门开了。行者嘤嘤的飞将进去,
只见那老妖吩咐各门上谨慎,一壁厢收拾兵器:“只怕昨日那
阵风不曾刮死孙行者,他今日必定还来,来时定教他一命休矣。
”行者听说,又飞过那厅堂,径来后面。但见一层门,关得甚
紧,行者漫门缝儿钻将进去,原来是个大空园子,那壁厢定风
桩上绳缠索绑着唐僧哩。那师父纷纷泪落,心心只念着悟空、
悟能,不知都在何处。行者停翅,叮在他光头上,叫声“师父”
。那长老认得他的声音道:“悟空啊,想杀我也!你在那里叫
我哩?”行者道:“师父,我在你头上哩。你莫要心焦,少得
烦恼,我们务必拿住妖精,方才救得你的性命。”唐僧道:“
徒弟啊,几时才拿得妖精么?”行者道:“拿你的那虎怪,已
被八戒打死了,只是老妖的风势利害。料着只在今日,管取拿
他。你放心莫哭,我去哑。”
说声去,嘤嘤的飞到前面,只见那老妖坐在上面,正点札
各路头目。又见那洞前有一个小妖,把个令字旗磨一磨,撞上
厅来报道:“大王,小的巡山,才出门,见一个长嘴大耳朵的
和尚坐在林里,若不是我跑得快些,几乎被他捉住。却不见昨
日那个毛脸和尚。”老妖道:“孙行者不在,想必是风吹死也,
再不便去那里求救兵去了!”众妖道:“大王,若果吹杀了他,
是我们的造化,只恐吹不死他,他去请些神兵来,却怎生是好?
”老妖道:“怕他怎的,怕那什么神兵!若还定得我的风势,
只除了灵吉菩萨来是,其余何足惧也!”行者在屋梁上,只听
得他这一句言语,不胜欢喜,即抽身飞出,现本相来至林中,
叫声:“兄弟!”八戒道:“哥,你往那里去来?刚才一个打
令字旗的妖精,被我赶了去也。”行者笑道:“亏你,亏你!
老孙变做蚊虫儿,进他洞去探看师父,原来师父被他绑在定风
桩上哭哩。是老孙吩咐,教他莫哭,又飞在屋梁上听了一听。只见那拿令字旗的,喘嘘嘘的,走进去报道:只是被你赶他,
却不见我。老妖乱猜乱说,说老孙是风吹杀了,又说是请神兵
去了。他却自家供出一个人来,甚妙!甚妙!”八戒道:“他
供的是谁?”行者道:“他说怕什么神兵,那个能定他的风势!
只除是灵吉菩萨来是。但不知灵吉住在何处?”
正商议处,只见大路旁走出一个老公公来。你看他怎生模
样——
身健不扶拐杖,冰髯雪鬓蓬蓬。
金花耀眼意朦胧,瘦骨衰筋强硬。
屈背低头缓步,庞眉赤脸如童。
看他容貌是人称,却似寿星出洞。
八戒望见大喜道:“师兄,常言道,要知山下路,须问去
来人。你上前问他一声,何如?”真个大圣藏了铁棒,放下衣
襟,上前叫道:“老公公,问讯了。”那老者半答不答的,还
了个礼道:“你是那里和尚?这旷野处,有何事干?”行者道:
“我们是取经的圣僧,昨日在此失了师父,特来动问公公一声,
灵吉菩萨在那里住?”老者道:“灵吉在直南上,到那里,还
有二千里路。有一山,呼名小须弥山。山中有个道场,乃是菩
萨讲经禅院。汝等是取他的经去了?”行者道:“不是取他的
经,我有一事烦他,不知从那条路去。”老者用手向南指道:
“这条羊肠路就是了。”哄得那孙大圣回头看路,那公公化作
清风,寂然不见,只是路旁边下一张简帖,上有四句颂子云—
—
上复齐天大圣听,老人乃是李长庚。须弥山有飞龙杖,灵吉当年受佛兵。
行者执了帖儿,转身下路。八戒道:“哥啊,我们连日造
化低了。这两日忏日里见鬼!那个化风去的老儿是谁?”行者
把帖儿递与八戒,念了一遍道:“李长庚是那个?”行者道:
“是西方太白金星的名号。”八戒慌得望空下拜道:“恩人,
恩人!老猪若不亏金星奏准玉帝呵,性命也不知化作甚的了!”
行者道:“兄弟,你却也知感恩。但莫要出头,只藏在这树林
深处,仔细看守行李、马匹,等老孙寻须弥山,请菩萨去耶。”
八戒道:“晓得,晓得!你只管快快前去!老猪学得个乌龟法,
得缩头时且缩头。”
孙大圣跳在空中,纵杗斗云,径往直南上去,果然速快。
他点头经过三千里,扭腰八百有余程。须臾见一座高山,半中
间有祥云出现,瑞霭纷纷,山凹里果有一座禅院,只听得钟磬
悠扬,又见那香烟缥缈。大圣直至门前,见一道人,项挂数珠,
口中念佛。行者道:“道人作揖。”那道人躬身答礼道:“那
里来的老爷?”行者道:“这可是灵吉菩萨讲经处么?”道人
道:“此间正是,有何话说?”行者道:“累烦你老人家与我
传答传答:我是东土大唐驾下御弟三藏法师的徒弟,齐天大圣
孙悟空行者。今有一事,要见菩萨。”道人笑道:“老爷字多
话多,我不能全记。”行者道:“你只说是唐僧徒弟孙悟空来
了。”道人依言,上讲堂传报。那菩萨即穿袈裟,添香迎接。
这大圣才举步入门,往里观看,只见那——
满堂锦绣,一屋威严。众门人齐诵《法华经》,老班首轻
敲金铸磬。佛前供养,尽是仙果仙花;案上安排,皆是素肴素
品。辉煌宝烛,条条金焰射虹霓;馥郁真香,道道玉烟飞彩雾。正是那讲罢心闲方入定,白云片片绕松梢。静收慧剑魔头绝,
般若波罗善会高。
那菩萨整衣出迓,行者登堂,坐了客位,随命看茶。行者
道:“茶不劳赐,但我师父在黄风山有难,特请菩萨施大法力
降怪救师。”菩萨道:“我受了如来法令,在此镇押黄风怪。
如来赐了我一颗定风丹,一柄飞龙宝杖。当时被我拿住,饶了
他的性命,放他去隐性归山,不许伤生造孽,不知他今日欲害
令师,有违教令,我之罪也。”那菩萨欲留行者,治斋相叙,
行者恳辞,随取了飞龙杖,与大圣一齐驾云。
不多时,至黄风山上。菩萨道:“大圣,这妖怪有些怕我,
我只在云端里住定,你下去与他索战,诱他出来,我好施法力。
”行者依言,按落云头,不容分说,掣铁棒把他洞门打破,叫
道:“妖怪,还我师父来也!”慌得那把门小妖,急忙传报。
那怪道:“这泼猴着实无礼!再不伏善,反打破我门!这一出
去,使阵神风,定要吹死!”仍前披挂,手绰钢叉,又走出门
来,见了行者,更不打话,拈叉当胸就刺。大圣侧身躲过,举
棒对面相还。战不数合,那怪吊回头,望巽地上才待要张口呼
风,只见那半空里,灵吉菩萨将飞龙宝杖丢将下来,不知念了
些什么咒语,却是一条八爪金龙,拨喇的轮开两爪,一把抓住
妖精,提着头,两三脁,脁在山石崖边,现了本相,却是一个
黄毛貂鼠。
行者赶上举棒就打,被菩萨拦住道:“大圣,莫伤他命,
我还要带他去见如来。”对行者道:“他本是灵山脚下的得道
老鼠,因为偷了琉璃盏内的清油,灯火昏暗,恐怕金刚拿他,
故此走了,却在此处成精作怪。如来照见了他,不该死罪,故
着我辖押,但他伤生造孽,拿上灵山。今又冲撞大圣,陷害唐僧,我拿他去见如来,明正其罪,才算这场功绩哩。”行者闻
言,却谢了菩萨。菩萨西归不题。
却说猪八戒在那林内,正思量行者,只听得山坂下叫声“
悟能兄弟,牵马挑担来耶。”那呆子认得是行者声音,急收拾
跑出林外,见了行者道:“哥哥,怎的干事来?”行者道:“
请灵吉菩萨使一条飞龙杖,拿住妖精,原来是个黄毛貂鼠成精,
被他带去灵山见如来去了。我和你洞里去救师父。”那呆子才
欢欢喜喜。二人撞入里面,把那一窝狡兔、妖狐、香獐、角鹿,
一顿钉钯铁棒尽情打死,却往后园拜救师父。师父出得门来,
问道:“你两人怎生捉得妖精?如何方救得我?”行者将那请
灵吉降妖的事情,陈了一遍,师父谢之不尽。他兄弟们把洞中
素物,安排些茶饭吃了,方才出门,找大路向西而去。毕竟不
知向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第二十二回
八戒大战流沙河木叉奉法收悟净
话说唐僧师徒三众,脱难前来,不一日,行过了八百黄风
岭,进西却是一脉平阳之地。光阴迅速,历夏经秋,见了些寒
蝉鸣败柳,大火向西流。正行处,只见一道大水狂澜,浑波涌
浪。三藏在马上忙呼道:“徒弟,你看那前边水势宽阔,怎不
见船只行走,我们从那里过去?”八戒见了道:“果是狂澜,
无舟可渡。”那行者跳在空中,用手搭凉篷而看,他也心惊道:
“师父啊,真个是难,真个是难!这条河若论老孙去呵,只消
把腰儿扭一扭,就过去了;若师父,诚千分难渡,万载难行。”
三藏道:“我这里一望无边,端的有多少宽阔?”行者道:“
径过有八百里远近。”八戒道:“哥哥怎的定得个远近之数?”
行者道:“不瞒贤弟说,老孙这双眼,白日里常看得千里路上
的吉凶。却才在空中看出:此河上下不知多远,但只见这径过
足有八百里。”长老忧嗟烦恼,兜回马,忽见岸上有一通石碑。
三众齐来看时,见上有三个篆字,乃流沙河,腹上有小小的四
行真字云:
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鹅毛飘不起,芦花定底沉。师
徒们正看碑文,只听得那浪涌如山,波翻若岭,河当中滑辣的
钻出一个妖精,十分凶丑——一头红焰发蓬松,两只圆睛亮似灯。
不黑不青蓝靛脸,如雷如鼓老龙声。
身披一领鹅黄氅,腰束双攒露白藤。
项下骷髅悬九个,手持宝杖甚峥嵘。
那怪一个旋风,奔上岸来,径抢唐僧,慌得行者把师父抱
住,急登高岸,回身走"# 全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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