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看了法国传奇女钢琴家埃莱娜·格里莫的自传《野变奏》(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很精彩。我有幸收藏到她几张原版的唱片,经常会拿出来听听。她是我喜欢的哈斯基尔、阿格里奇和皮雷斯等女钢琴家之后,我所知道的最年轻的女钢琴家,然而她弹的最多的不是肖邦,更不是莫扎特,而是贝多芬和勃拉姆斯,这或许与她骨子里的野性的品质有相当大的关联(她常说自己是意大利科西嘉人的后裔)。听多了男人(比如吉列尔斯)键下的贝多芬,再听听一个小女子的演绎,或许能够体会那个狂野的十九世纪音乐汉子的柔性的另一面。
作为一个钢琴家,她没有过多地记录自己的艺术经历,而主要是讲述了她与狼的特殊的关系,这是她传记中最精彩的部分。
狼在西方尤其是在中世纪的西方绝对是邪恶的象征,嗜血狼人的传说一直到今天仍是西方恐怖幻想文学的主要母题。或许是由于人类过多地把罪恶全部归之于狼的原因,童年孤僻而富有反叛精神的格里莫天生就对狼产生特殊的兴趣和好感。她看遍了所有与狼有关的书籍和狼的神话传说。她得出的结论是:“就热情和勤奋而言,狼的历史和女人的历史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确实如此,狼和女人有着一些共同的心理特征:敏锐的直觉,顽皮的性格和高度的忠诚。”为了领养了一只叫“阿拉瓦”的母狼,她成立了一个基金会,建造了一个公园,并开始学习动物生态学。她断绝了与巴黎亲友的往来,离开了自己的爱人,甚至荒废了钢琴演出,直到2001年,她的“野狼保护中心”正式成立,她才重新买了一架施坦威D型的演出钢琴。
她说:“我有了狼,我有了音乐。我有了月光下的狼的音乐,而我的演奏手法中也有了保护艺术家的一切动物性。”她感觉自己在与狼的不可思议的相遇和交往中,才真正理解了人性,并领悟了历史上音乐大师们的不可思议的艺术奥秘。
她最大的乐趣并不是在音乐厅演奏,而是夜晚时分在狼群中体味音乐的自然和美妙。“当我走进它们的群落时,我从不采取一个所有者、一个征服者那样的姿态。我注意不让自己表现出主宰者的架子,以避免与占统治地位的公狼产生任何等级上的冲突。我总是最先与它交流。它站立着迎接我,尾巴稍稍翘起,尖尖的耳朵朝向前方。得到它的容许后,其他狼就过来招呼我,拥抱我。——它们会轻轻地咬我的嘴角,就像它们之间温柔地互相咬嘴唇,以示爱意。几分钟的骚动过后,狼群安静下来,把我团团围住,在一种总是很和谐的舞曲中,以一种近似交响乐般的优雅,躺在我的周围。这个时候我就可以开始在头脑中想我的乐谱了。”
狼是她童年的幻想,是她成年的一次奇遇,是她与大自然和以往历史对话的信使。从此,她弹琴的时候,不再孤独了,她拥有了真正的听众,那些音乐大师也好象坐在她的身边倾听甚至提醒和暗示着她的指法和内心的律动。她感觉自己的每个动作,都与大师们的动作相近并融为一体,流水般的琴声已经浸透她的全身,就象演奏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暴风雨》时,她总能获到一股爱的力量的冲动,象温柔的闪电沿着树干进入大地的最深处,引入“地球这个跳动着的天体的心脏”之中。
合上书,再听一遍格里莫的唱片,我由衷地钦佩这位奇特的法兰西女子,不光是因为她的钢琴,而是因为她上帝一般宽容无极的心。她在人类最为仇恨的动物身上得到神一样的启示,在自己获得新生的时候也在为人类祈祷救赎。她用自己青春和生命的体验让美妙悠远的古典音乐变成了真实的天籁。
(此文已发《扬子晚报》2006年2月15日,《乐》杂志2006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