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斌在一篇创作谈中引用过萨特的一句话：“爱不过是个枉费心机的企图”，表达了她写作《别人》（《十月》2006年第3期）的最初的想法，这使我想起了奥地利哲学家魏宁格的另一句名言：“爱是谋杀”。——这是我见到的有关爱的最恐怖也最有意味的诠释。

 

徐小斌，上世纪80年代中期成名的女作家，一直以其神秘、富有想象力的作品以及对女性命运的关注，成为国内独树一帜的作家。《迷幻花园》和《双鱼星座》是她的代表作。在这些作品中，无一列外地渗透着作者神秘主义的女性宿命观。比如《迷幻花园》中代表生命、青春和灵魂的三张纸牌；《双鱼星座》里设定女人命运的星座隐喻。而《别人》更是以“塔罗牌”作为小说结构和人物命运的主导性因素，揭开了男女之间无法避免的不可对称的悲剧关系。

 

何小船，一个老处女，由于一次巧遇，糊里糊涂地成了“第三者”。她原本生活在“塔罗”的想象之中，在这个封闭自足的想象世界里，她只是个“准”女人，或者用拉康的话说，作为“女人”她原本不曾存在。是男人使她成为了女人，由此也打开了她快乐与痛苦之门。作品没有交代何小船的年龄，但是在其他女人眼里，她是个没有竞争力的“毫无特色毫无修饰的中年妇女”。是什么吸引男主人公任远航的呢？是气息？小说中写道：“他闻见了她身上那种奇异的香，这样一个不好看、邋遢的、笨拙又傲慢的让人难以忍受的女人，竟有着一种香气，那香气绝不是来自香水或者其他什么人工的香料，那是一种非人间的香气，他竟有些迷惑，难道那从童年一直传承下来的香气是幻觉吗？这样的香怎么会藏在这样一个女人的身体里，而且藏得这么长久。”其实在我看这种香气不过是另一个女人的陌生的气息，因为任远航是个没有谈过恋爱的或者说没有闻过其他女人气息的男人，所以，当另一个女人的气息进入他的身体，便转化升腾为一种对女性的想象（幻觉），而这种想象（幻觉），也正好与老处女的想象不某而合。女人由于自身的可想象特征获得了男人的想象，男人也由于性交的最终目标产生了绝对的幻觉。正如克里斯蒂纳·罗塞蒂所说：她不是做为她自己，而是作为他的梦出现在他的面前，于是“罪恶”滋生了，双方的欲望都得以疯狂的放泄，何小船也获得了暂时的美，这种美不光在任远航的幻觉里，也反射到阅读者的想象之维。

 

某种意义上说，是任远航发现了何小船，或者用小说中的话说是“开发”了何小船，这使我感受到男人与女人关系中本质的也是可怕的一些东西。爱为什么是枉费心机的企图？爱何以具有“谋杀”的性质？我不否认性交的动机在两人的关系中的重要性，至少在两个人交往的初期，尤其是男人一方，因为男人终究是主动的。前面说过，任远航对何小船的爱（如果有爱），只是一种想象，一种盲目的放泄。他并不了解何小船，也不想了解，他想获得的只是“爽”一下和“一种终于越轨的愉快”。他尤其窃喜自己终于有了隐私和秘密。这其实是男人自恋心理的变种和放大。如果说在他与何小船的关系中产生了所谓的爱，那爱也是逆向的，他爱的是他自己，爱自己的感受，爱自己的越轨后的全新形象。齐泽克说：“在爱中，我们把自己的精神本质作为一个已经实现的存在状况投射到他人身上，而不是耐心地去实现它。所以说，爱是怯懦的、不可靠的，不仅反应在与男人自身的关系上，而且更重要的是反应在与其对象的关系上——它完全忽视对象的（女人的）真实本性，仅仅把它当作一种虚空的投射屏幕。（见《快感大转移》）” 任远航只不过是试图在何小船身上解放他的某种压抑的愿望（性欲、越轨、拥有隐私和秘密），而不是何小船自身，她不过是一个投影，一个工具。这种企图对女性来说是非常残酷的，也是“对女性经验人格的必然毁灭（魏宁格语）”，由此也决定了两人关系中注定的没有结果的结果。爱是怯弱的、不可靠的，但是爱又有一种可怕的创伤性甚至毁灭性的力量，它可以让你欲罢不能，又随时令你背信弃义，它像一只无形的手，一个潜藏的阴谋，让当事人死无定所。

 

当想象和幻觉褪去，当何小船恢复了原状，“他突然发现，她是那么老，那么丑陋，她的皱纹与白发都在阳光里纤毫毕现，还有那一口被烟熏黑的牙齿。”（这使我想起《长恨歌》里的王琦瑶，“老克拉”对中年王琦瑶的幻觉的消失与任远航对何小船的最终的厌弃有某种共同点。）所有原来被忽略的事物、问题包括道德因素都一并凸现。何小船忽然发现他们两者之间还有另一个女人（他的妻子）的存在；任远航则开始忏悔自己的诚实和秘密地享用着另一个女人的非道德性。何小船又开始求助塔罗，试图寻找某种命运的启示，甚至重新回到原来的想象世界，可是一切都不可挽回；任远航则努力找寻着摆脱她的任何一个理由和契机。——当任远航得知何小船的怀孕是假的时候，他便终于有了全身而退告别幻觉的恰当的借口。

 

《别人》是一部全面质疑爱、质疑男性的小说。当何小船将塔罗牌和他的照片铰碎，扔进垃圾桶时，她对爱对男人的一点妄想也一并扔进垃圾桶了。小说中有一段关于精子和卵子的描写非常精彩，深刻表达了男人与女人之间不可对称的生物性根源。想想何小船与所有的女人又有什么两样，她献身于男人是希望获得爱，但是关于爱的命名权或者说主动权并不在她的手中。小说结尾的一句话已经明确表达了这种无奈与绝望：“对她来讲，他不过是别人，始终是别人，而对于他来讲呢？——她照样是别人，别人就是别人，别人永远也不可能成为自己。”

 

回到魏宁格的那句话，爱从它产生的那一刻起就阴谋着背叛和死亡。爱是谋杀，如果你恨她（他），那就去爱她（他），如果你想希望谁死，那你更要去爱她（他），因为“爱是你无论如何都要能够背叛的东西。（卡利《完美的间谍》）”

 

                     （此文已发《北京青年报》2006年7月20日，《文学报》2006年8月25日）